邮轮、留声机和礼帽 我是个邮递员。 放在以前的话,可真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工作啊,一份快件一块钱。毕竟,主要工作就只是跑腿而已啊。不过,现在可就不一样了,由于从业者大量流失,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像我这样仍旧坚持着的邮递员,已经无形中变成了一份让人羡慕的行当了。不管怎么说,至少收入可以算在“超高”一栏了,大概是十年前的两千倍吧——如何,很诱人吧? 要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可真要感谢国家感谢党,唱支绿歌给党听……哎呀,说来还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呢,总而言之就是—— 陆地消失了! 到底是人们没能过上科学的不服用碳水化合物及其衍生物的生活而没能阻止由二氧化碳的大量排放引起的全球变暖所导致的冰川融化产生的海平面上升的结果,又或者是没能遵守宗教的秉持来自至高之父圣父圣子圣灵真主佛陀梵天菩萨罗汉行者三清六化所制定的《二十一条》而引起的神罚让所有大陆像亚特兰蒂斯一样沉没了呢—— 谁知道啊,管他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结果是,人类步入了营水生生活……不对,营水上生活的第一条全球性新闻——顺带一提,是由海鸥腿上的字条来传递的,我们称之为“飞鸥几里的传书”——称,除了三江两瀑五湖四海,我们原本赖以为生的可亲可爱的城市、乡村、森林、荒漠、山地、谷地、沙丘、溶洞和海岛,都已经在我们脚下几百米深的地方啦!多半是六百米吧,那个被米国总统拿左轮手枪抵着脑袋派去找寻白宫遗址的倒霉蛋,带的氧气也就够六百米,差不多快咽气儿的时候他还拽了拽绳子呢。 现今的世界完全以船为中心了!各式的渔船、货船、客轮、快艇、拖船甚至独木舟和小皮筏,都成了人们安居乐业的新家。而由于制造新船的材料全都要打烂别人的船或者从水下打捞,航空母舰和军舰的数量因此成了综合国力评定的新标准!顺便一提,目前全世界最强大的中国(现在叫中南海),居民基本都睡在有素质高超的军人重重把守得密不透风不见天日的军舰上;而曾经叱咤风云的帝国主义残党,则只有一堆堆一群群豪华客轮和大型游轮上腐败糜烂的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高下立判。 至于我,一个平凡普通而富有正义感的邮递员,若想安全又快速地完成工作挣钱糊口的话,自然也需要一台优秀的座驾。所幸,在我祖传的可怜老屋被淹没之前,我抢救出了码头上祖父赖以维生的大号邮轮!邮轮这名字其实是我起的。看看它吧!多么令人振奋而又令人骄傲的完美设计!节能低碳的操作方式,轮轴传动原理的绝佳体现,简直就是完美地符合那个时代主旋律的水上交通工具;而它如今在我手中,供了我十年的饭碗,更是说明了祖父过人的前瞻性。要知道,它的造型可是跟二十年前,在贵族中流行的独轮自行车几乎完全一样呢! 当然,要用脚蹬完送件的路程的话,除了和饥饿的海鸥争夺阳光,跟迎面驶来的快艇溅起的浪花打招呼之外,还实在是难以客服那面朝大海却冬冷花败一般的孤独感啊!——大海如此宽广,我却如此渺小,感觉真老,真老。 所幸,在我祖传的可怜老屋被淹没之前,我抢救出了床头上祖父赖以为生的老式留声机。我真是太喜欢它了!祖父制作出的留声机,好处就在它会自己唱出曲子来!比那些年轻人玩儿的什么收音机可好使太多了,纯低碳,无污染,而且还不费电!——就是扛在肩上有点儿沉,导致我每次只能用上一只手送件。也就是只能送一件的意思。 由于邮局、体制和五险一金都去喂鲨鱼了,所以现在找快递基本都靠海鸥发信;而又由于这些鸟儿方向感太差,我至今还时常收到一年前发来的快递请求。偶尔接到应时的工作时,我总是很兴奋,因为又可以用二十斤黄金换小半块猪肉(注:约5克)打个牙祭了! 这次的工作也差不多,对方似乎是个魔术师,要我去送一顶漂亮的礼帽给西伯利亚海的普京。魔术!要知道,我自小就喜欢魔术!尤其是那些装模作样的老秃子们,伸手从脏兮兮的大礼帽里掏出一只兔子来的场景,最激动人心了! 那是多么秀色可餐的兔子啊! 不只是早上吃的那条两个月前钓到的干鱼太美味,还是刮在自己结满了盐霜的干硬皮肤上的海风太咸腥,我下意识地把肩上的留声机放到了胯下可靠邮轮的轮叶上,一只手伸进了自己要送出的货物中,像记忆中小时候见过的蹩脚魔术师一样大声喊了出来: “兔子!” 而我随后拔出来的手掌中,确确实实地多出了一只两眼通红,白白胖胖的小兔子,对着我开裂的黑脸裂开三瓣的兔唇,傻乎乎地笑着,唱着:“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我随后注意到,这声音其实是留声机发出来的——不过那已经是我不慎把小兔子摔进海里以后的事情了。 (多半是)从没碰过水的小兔子扑腾了几下就沉下去了。我不由得一阵心痛,并不是因为自己已经两个月没吃过鲜肉,也不是因为失去了一个虽然缺少烹饪方式但仍可以茹毛饮血地开荤的机会,而是因为连蚂蚁都没杀过的自己竟然失手夺去了一只无辜小动物的生命!如果爱吃兔肉的祖父还活着,肯定会狠狠地责备我的。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我带着满脸的兴奋和讶异,再次把手伸进了礼帽里,学着魔术师的夸张语调喊了出来: “烤兔肉!” 虽然直径比礼帽的帽檐儿还大,但我拔出来的手中,确确实实地多了一大盘烤全兔,旁边还放着一对银光闪闪的刀叉! 我优雅地把餐刀和餐叉丢进了海里,用贵族们才有的繁琐礼节空手抓起了盘子里烤熟的大兔子,顺带着把盘子也用优雅的手法扔进了海里,溅起一道半人高的水花。 在花了五分钟慢条斯理地享用完烤兔肉之后,我礼貌地吮了吮指头又吧唧了几下嘴回味,忍不住度拿起礼帽,亲了一口,后者还因此抖了三抖,甩掉了我留在上面的油渍和口水。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接连享用过猪头肉、北京烤鸭、德州扒鸡、牛肉煎蛋三文治配法兰西吐司、阿兹特克嫩滑烤里脊、油炸猛犸蹄、八门遁甲叉烧霸王龙之后,我斜倚在自己信赖的邮轮上,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思考起了人生。 俗话讲,饱暖思淫欲,虽然海风阴冷,但我是个正人君子,将就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便提议洗个热水澡,礼帽也很赞同我的意见,于是我从里面掏出了个大浴缸,差点右手脱臼。 在把礼帽从海里捞上来之后,我开心地享用着阔别多年的热水加浴缸,心中感慨万千,不禁想到,如果祖父今天还活着,一定能逼他跟我用同一个浴缸了。他从来不让我用浴缸! 熟悉完毕之后,我穿着礼帽送来的得体正装,开始思考去往收件人所在船只的路线。由于负担了留声机的重压数个小时,我那可怜的邮轮上已经沾满了大块的盐渍!一舔就干净的那种!这又要我怎么骑呢?一直倚赖着它的我,无论如何都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禁抱头痛哭起来。 所幸,我的新朋友,那顶漂亮的礼帽,给了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它说,要送我一艘邮轮!是船! 这怎么行!我心中正人君子的灵魂燃烧着拒绝了礼帽,同时计算着世界上最大的豪华邮轮的吨位。 但是,在工作的压力和朋友的劝诫这两重压力之下,我终于不得不借助礼帽的帮忙了。伴着熟自己熟悉的嗓音,一声兴奋的高喊传遍了云霄: “世界上最大的豪华邮轮!” 果不其然,我的右手脱臼了。 当我自己整好脱臼的右手,又从大邮轮底下捞起礼帽,舒服地躺在软绵绵的客舱床铺上时,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儿了。 我对着手中的礼帽左看右瞧,左摆右弄,想看看是否有哪里沾上了海里的脏东西或者盐渍,若是不清理干净,到时候可没法向收件人交差——所幸,后者似乎格外喜欢海水浴,黑绸的帽身上没有半点痕迹。于是,舍不得再触摸它的我将它戴在了头上,出去散步放松心情。 由于是艘新邮轮,还没有稳定的水电煤气互联网供应,我便开始在船内四处四处闲逛,找寻着不知被自己好好安置在哪里的邮轮和留声机。那可都是祖父留下来的宝藏呀! 用十分钟大费周章地找遍了客舱的我来到了甲板,在船舱的大门旁发现了它们。望着祖父完美的手工艺品,我心中不禁百感交集,于是像往常一样打开了留声机,期待着动次大次的柔和声调来缓和自己亟待找寻收件人的焦急心情。 令我意外的是,从留声机早已掉光外漆的大喇叭里传出的却不是悠扬的音乐,而是个啁哳嘶哑的声调: “你要,把礼帽,送出去。这是,你的,工作。” 我先是一怔,随即面容庄重地点了点头。那是当然了!这找寻收件人的旅途,我可是会花费一生时间去寻找的!当然,在这路途上我可能会需要靠礼帽渡过难关,还需要一些音乐……对,一些音乐,来缓和自己的心情!考虑完全之后,我不暇思索地回应道: “搞毛?一个破留声机还敢教训我?快放歌不然我砸了你!” 留声机似乎对我温柔的回答和话语中的决心毫不在意,转而用嘶哑的声音痛骂了我一句——口气简直就像祖父一样——随后便用唱盘的把手举起一张碟片,纵其机体飞到了空中,向我奔来。 天啦!收音机和留声机都会说话,这没什么可惊讶的,可我只见过会飞的收音机,从没见过会飞的留声机!我不得不再次暗中对祖父制作时的前瞻性佩服起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头顶的礼帽也飞了起来——毕竟,是魔术师的东西嘛,这也是很正常的——接住了那大巴掌一般径直向我被无数老爷太太吐过口水的英俊脸颊扇来的黑色大唱片《费加罗的婚礼》。 紧接着,一场礼帽和留声机间的世纪大战拉开了帷幕。我眼看着从礼帽中接连不断地飞出木棒、石头、长枪、大剑、方天画戟、九齿钉耙、青龙偃月刀和如意金箍棒,飞出的兵器群却都被留声机黑色的大唱片《齐格弗里德》、《女武神》、《浮士德》、《歌剧二》、《千里之外》、《我爸刚弄死他》和《倍儿爽》所纷纷化解,其中尤以《倍儿爽》和《我爸刚弄死他》的杀伤力最大,连青龙偃月刀和金箍棒都在这丧魂夺志的魔音之中失却了战斗力。嗓音嘶哑的啁哳留声机见对手已然招数用尽,便兀自得意地嘲讽起来: “把东西,收回去,让他,送你走。” 气急败坏的大礼帽此时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将保藏的法宝有的没的却都一块儿使将出来,霎时间天空阴云密布,只见手榴弹、火绳枪、沙漠之鹰、AK-47、M249、芝加哥打字机、爱国者导弹、飞毛腿导弹、两弹元勋邓稼先和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都混杂着一块儿飞向了嚣张的留声机。 却是那留声机也真是久经沙场,片刻间将那繁复冗杂的招法一些儿地使将出来,只见那掉漆的白铝皮喇叭中、唱盘的把手中,一股脑儿地飞将出来许多的声音和唱盘:《神曲》、《蝴蝶夫人》、《十一届三中全会重要讲话全录》、《防空警报经典版》、《美国之声典藏版》、《战地4中文配音集锦》、《李字舂教你唱歌》、《草儿乐队选辑》和《茶花女》,这才防守住了门户,不致粉机碎喇叭。 那平日里只擅变化的礼帽,这下哪里还有什么撒手锏,只是冷汗直冒咸水横流,仿佛要再造一个大西洋出来;而那气势汹汹的留声机,却尚有那《三体三部曲有声小说版》、《步步高点读机儿童英文范句精选》和《爱我你就抱抱我》等一票绝技尚未使出,没用到的唱片摞起来,有三五个郭敬明那么高。孰胜孰败,已见分晓。 ——但我却无法继续对两个好朋友的大打出手袖手旁观了!于情于理,不论是我身为它们共同的朋友,还是我体内永生不灭的正义之魂,都强迫着我喊出了这句话: “天杀的留声机呀!你这是要反呀!破轮镫子,快给我制住他呀!” 不错,我独自一人却是无能为力,可我还有值得信赖的伙伴!伴我十载的邮轮闻言,便径自扭动着躯体飞向留声机了。 向来只为我服务的邮轮,此时那顾得上什么兄弟情谊,上手就是杀着,这点连留声机也始料未及而痛吃一击,兀自怔在了天上,一盘《云南民歌选萃》伴着“老司机带带我”的袅袅余音被打得粉粉碎碎。 留声机当然明白,邮轮所使出的是祖父制作邮轮时便已融贯入它轮轴的抑止力系必杀技。于此,留声机已经被邮轮剥夺掉了攻击礼帽的权利!恼羞成怒的留声机不由得大跳喇叭,原地狠骂其来,望着礼帽中纷纷涌出的意大利黑手党、刺穿死棘之枪、盟约胜利之剑、开天辟地乖离之星、霜之哀伤、灰烬使者和巴尔蒙格却无能为力,只得绝望地奏响一曲《回忆的亿千万》、《打不倒的空气人》和《晴天好心情》进行着终将被击溃的防御架势。 望着这幅场景,我不禁流下了悲伤的眼泪——人类总是在重复同样的错误!同时还看着向我飞来的《燃烧吧!高达》的原声大碟被月光炮打得粉碎。 然而,只能防御不能进攻的留声机,在礼帽和邮轮的夹击下终于体力不支,而显出了败象,我不由得一阵心痛——你们,可都是我的翅膀啊! 可随后响起的宏伟之音,却不由得令礼帽、邮轮、我本人和我脚下的世上最大豪华邮轮都为之一怔。 留声机打算,毁灭自己! 我们都十分明白这两首曲子的来历:《沧海一声笑》和《魔里莎偷走了重要的东西》。后者是祖父在业余无聊时所创作的可怕音乐,空灵激荡,悠远流长,若是由留声机将两首曲子同时演奏的话,将会有着引发奇迹的力量!就算是我,也只在十年前听过一次而已。 可,这也意味着我会永远失去留声机这个朋友了! 我痛哭着,大呼着不要,却都无法阻止这两首响彻天际的乐章—— 奇迹,真真正正地发生了。 那在水下沉睡了十年的大陆,再度浮现在了水面之上。那熟悉而可亲可爱的城市、乡村、森林、荒漠、山地、谷地、沙丘、溶洞和海岛……都和原来一模一样,除了多出来的海藻、蚌壳、快要干死的鱼群和一只泡得发涨的小兔子。 ——而留声机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摔落在地。 我慌乱地踏上邮轮,戴上礼帽,抱起留声机的尸体,三颠两颤地跑下了船,确认着这是否是我所认识的那片大地。 在四处搜寻过之后,我来到了一家生满了小丑鱼、灯笼鱼和鲨鱼骨架的书店前,拿起橱窗中一本当时最为畅销的《心灵鸡汤》,封面上写着: “有时候,人要懂得知足。” 我如同中了晴天霹雳一般跪倒在地。在这时,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喜欢水中的生活!那时的我,为什么会对这份工作不知足呢?为什么?! 现在,又要回到一份快件一块钱的时代了。 悲痛欲绝的我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而循着这哭声而来的,是一个手持收音机,骑着两轮自行车的小伙子。 “先生,送快递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我其实是买不起收音机。 我要回到,海里去。 将礼帽和收件人的名字告诉小伙子之后,我便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地方。 ———— ——虽然大陆再度升起已经时过多日,但似乎仍然有居民对此感到无法适应。日前,在海中打捞起一具尸体,似乎是在骑独轮车的同时因为听老式留声机而引发的事故,连留声机都摔死了;相关调查正在进行中,在此提醒广大市民,独轮车不是邮轮,是不能在水上行驶的,请观众出门时注意安全—— “真可怜啊。” 听着电视中的报道,“世界最大豪宅”中,一个抱着礼帽的小伙子嚼着爆米花,一脸惋惜地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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