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街灯在幽寂中飘摇,叶已落光的枝干在冷清中伴着微风呢喃,一如这条无比平常的小道上,一列列空荡的长凳所诉说的无言静寥。 这便是阿卡姆的夜,如它的渺小一般毫不起眼,又因这渺小而一如既往地秉持着它的平和。即便是半个小城都踏着现代化的脚步而林立起了高楼硕宇,这片夜色也依然维持着,与那份喧嚣毫不相容的寂寥,就恍若将已然迷失在人们记忆中的上个世纪,像走马灯一般再度显现。在这破落的半边小城之中,即便是遇到笃信鬼神的老迷信,固守旧法的老古板,甚至西部片中潇洒倜傥的老牛仔这样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形象,也不会让人如何惊讶的吧。 可就算是这样如同停滞于时间之外的半片城池,却仍屹立着两个既无法称之为古板,也无法称之为牛仔的奇特身影,与之相比,就连其脚下乌黑的柏油路面都显得突兀而异常。 那是一位高挑的女性,和一位纤瘦的少女。覆在那高挑女性身上的,是天空的蔚蓝和无暇的纯白所交织成的软鳞甲,又有同样色调的翼盔战士般捍卫着她若隐若现的金发,盔际栩栩如生的翅膀立于那金发之畔,分明清晰无比地映照在了眼中,那副面容却又让人觉得看不真切;而彼侧纤瘦的少女,则身披着一整挂在那娇弱身躯上显得太过沉重的青铜板甲,那头在阿卡姆堪称稀景的乌亮黑发,扎成了尽管复杂却绮美而相称的异国云髻,足以倾倒千万人的动人面庞上的坚毅,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刻下了几分凄美的痕迹。 如果这身装束与周遭的不协调,还可以牵强附会成是什么仿古聚会或是化妆舞会的话,她们手中所持的异物,便足以让人打消这种可笑的念头了。那金发女性的右手之中,一柄长及半人的骑枪在寒光下闪耀着电光,末端的铁链坚实地缚在了她的臂上;那遮蔽了她右手形貌的,则是一面比她本人还要高出尺余的巨大墙盾。如果这还不够令人惊异的话,那就算上她背上与那墙盾相差无几的那柄巨剑的重量吧,这便足以让天下的所有力士都为之色愧了。与之相对的那名纤瘦少女,则是一手悬空,另一只手握着一柄首尾都是剑刃的怪异武器,一侧的剑身可以明白地看出是青铜,其上雕刻的纹路却仿佛比剑刃本身更为可怖;而另一侧的所谓剑身,则是仿佛无数条红黑相间的细线所编织成的,如那少女本人一般柔弱的短剑——如果那能称之为剑的话——。两柄剑刃在夜色中闪烁着诡秘的光芒,时而让人目眩,又时而让人惊警。 金发的女骑士和黑发的东方少女,这怎么想都不会是现代社会中会上演的景象,可冰结这寂夜空气的,分明正是两人之间弥散的敌意与杀气。 不明白,也无法去明白,为什么21世纪都要到来的今天,却会有着用冷兵器决斗的人,无法明白那样柔弱的少女,诉说着坚毅的眼眸却能映照出如此恐怖的杀气和决意,无法理解被赋予着那般倾国之貌的高挑女性,会如同机械一般毫无生气可言,会如同冻土的冰锥一般尖锐刺骨,仿佛只是看上一眼就会被刺伤——无法明白,无法理解,无法去明白,也无法去理解。 两人的眼神在寂静中交汇,迸出的却不是火花,而是能让一切降下冰点的敌意。不,敌意并不是全部,也无法代表全部,在那仿佛电光崩裂的视线交错中,能突破那让万物冻结的冰冷敌意而熊熊燃起的,是恍若炽火的盛烈战意。那不是享用着人类进步结晶的现代灵长类动物会具有的情感,也不是他们有权具有的情感,那是唯一能与“意志”一词所契合的,真正纯粹的情感。 原本冰结的柏油路面,此时又仿佛成了炙热的地狱冥土,焦灼的气息仿佛奔涌在喉管之中,令人窒息。金发翼盔的女性举起了骑枪,而黑发覆甲少女也随之伸出了手中的武器。两人眼中炽热的战意,在相视无言的冷寂夜色下变得愈发昂扬;无论是女骑士冷若冰霜的面容,还是持剑少女那仍带着几分稚嫩的样貌,都仿佛漾起了一丝笑意——没有话语,也根本不需要什么话语,那激昂的斗志,于彼正式最为澎湃的言潮;那兵刃交织碰撞的清音,于彼亦正是最为磅礴的词藻。 女骑士的骑枪在怒喝声中刺破了静夜的寂寥,持剑少女的剑刃也随之迎上,伴着挥动舞出一道道夺目的光芒。 尽管单手使枪,另一只手还要承担笨重盾墙的重量,女骑士的攻势却是与之毫不相称的凌厉迅猛,每一击都仿佛能刺穿少女的胸膛,却也总是在少女密不透风的防守下,在与剑刃的碰撞中发出声声脆响。 少女的剑技,则是与那份娇弱相去甚远的精巧,却也因长度上的劣势而屡屡被骑枪和盾墙所挡;少女所做的,便只有在拉近距离的同时,寻找着那看似不存在的点点破绽。 两个身影所击出的每一式都是举世无双的绝技,每一式都是夺魂断魄的杀着,可每一式却也都恍若天际碧霄才有的舞蹈,每一式都是如此优雅,如此从容。倘若这里是战场,那么毫无疑问,两人必定是在这疆场血雨腥风中绽放的花蔷。她们每一回合都在心中暗自称赞对方,又在下一击中为其奉上与那勇猛相称的武技,权作报偿。 能承受卡车数吨载重的柏油路面,在她们脚下如同面团般变得坑洼异常,枪剑相交的余波也让林立的树木为之遭殃,就连让铆钉牢牢固定在地面上、让工人们引以为豪的长凳,也难逃分离崩析的下场。明明挥舞碰撞出四溅火花的,只是骑枪和怪异的双头剑芒,可若真是如此,又要怎么解释这仿佛炮弹肆虐过的倾圮之象? 在两人眼中映照出的,只有彼此的身影。 盛燃的战意,让那交锋的兵刃显得愈发疯狂。 终于,少女似乎气力有所不支,那由剑刃所封闭的门户,也似乎不再是那面无隙可寻的剑墙;女骑士也自然而言地,以无比的力道刺向了那青铜所包覆的胸膛—— 然而,那本应只有一把的怪异兵器,却倏尔变成了两柄剑芒——那红黑色所交织的短剑,轻巧地拦住了势若龙虎的骑枪;而那纹饰着异兽的青铜长剑,则劈向了墙盾所无法防御的臂膀。少女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而女骑士的脸上,也同样闪过了一丝笑意。 一道伴着脆响的电光过后,两人又复拉开了距离,除了周围如同暴风肆虐过的景象之外,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开战之前;女骑士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并不算严重的伤口,少女的手腕则因劈到了女骑士臂畔的铁链而麻痹,动弹不得。 究竟是谁占据了优势,又是谁处于了下风呢——无法评断,也不可能评断,没有人知道两者到底使出了几分力,也没有人知道两者的创伤是否真的算是创伤;目睹了这等足以让现代社会的金科玉律破灭的景象,又真的会有人保有着哪怕丝毫的理智吗。 “哎呀,这么大的宴会,只有两个人怎么能尽兴呢?” 这意料之外的声音,就仿佛是来自三尺高的头顶。无论是女骑士还是持剑的少女,都带着几分惊讶望向了那声音的源头。 在数米高的空中,漂浮着一个顶部凹陷的球体,在那凹陷的中央端坐着一个比持剑少女显得略微年长的女性。那灰白交汇的双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酣战多时的两人,红黑相间的短发在风中诡异地飘荡。 她在笑。 那是什么样的笑容,难以明白,难以理解,无法去明白,无法去理解。 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那副容貌上流露的表情,绝不是人类所拥有的,可以称之为“笑意”的东西。如果不是笑,那到底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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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5 Month. 灯火通明的街边,穿着时尚的少男少女们簇拥着把酒言欢,即便是零点钟声早已过去的现在,四处洋溢着的欢笑声中也丝毫显不出夜晚该有的哪怕片许沉寂。在这样祥和而热闹的灯红酒绿之中,人们笑着、唱着、跳着,纵情地在自由中挥霍着无穷无尽的青春,快活地用烟草和大麻麻醉着自己激情难抑的神经。他们放浪形骸,因为那无所背负的身躯轻盈曼妙,活力激荡;他们恣意欢笑,因为那猜疑和迷惘尚未种入他们的心房。那是无以抱负的灵魂方能散逸的自在,颓钝无羁才能享受的轻松。 沉溺在这欢愉中,向往着他人的人们,自然也难以注意到身边那与这幅纵情画景显得格格不入的男人;即便是注意到,想必也会在目光中优雅的拒绝而礼貌地退去。无论是那翠绿色的正装,镶嵌着巨大珍珠的手杖,还是那份雍容华贵的气度,与之般配的只应是名流贵族的交谊场,而非这街道中满溢的喧闹与颓唐;然而,那副已让风霜刻下了沧桑痕迹的英俊面庞却映照着与身边旁人一般的狂喜之象。但那却并不是没心没肺的无名欢愉,而是与之全然相反的,追求得到满足的欣喜之颜。他熟练地在交错的街道中穿行,向路旁只是望了一眼便为他倾心的女性报以优雅的笑意,在路灯的昏黄下离开了这繁华的半片小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在那另外半片的静谧之城,也用寂寥迎接着这位步履轻盈的客人。尽管不再有昏黄的光线照亮道路,可他手中的珍珠宝杖却显得比月光还要明亮。越过了破落民居所围拥的泥泞,又复穿过了沉寂于漆黑的林木,直到一池清泉面前,男人才终于在池水旁的小小茅屋边停下了脚步。 朝着那清灵的池水,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明亮柔和如月光的手杖,那珍珠杖头在他的低语下闪耀出了令人目眩的辉光: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伴着这仿佛不属于人世的音调,本应静止于林中宁谧的池水如同迎接男人的到来一般,兀自割裂了开来。 摩西分红海,也不过如此吧。不知谁如此想着。 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踏上了那水面分离而显露出的阶梯;那分立于两侧的水墙,也随着他身影的消失而再度复合成了一池凛冽的清泉。 不多时,男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池底的内室之中。虽然说是内室,大小却堪比小型剧场,四处都布满了用来加固的条石;厅堂十分明亮,然而环顾四周,却只有石壁上长明灯摇曳着的微光;随意摆放的小桌上,书写着艰涩内容和复杂图样的书册散乱地摊着,小桌旁边的高背椅上,则坐着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一只手支着脑袋,望着内室的深处。 “晚上好啊,彼得。” 后来的男人热情地打着招呼,但座椅上的彼得却并没应声。男人似乎并没在意,而是望向了彼得目光的方向—— ——在那内室的深处,条石所封闭的厅堂之中,绽放着的是无比耀眼而又令人目眩的璀璨光芒,这长明灯绝对无法照亮的石穹,想必正是因这份灿烂才如此明亮的吧。 那到底是什么呢,没有形体,却让人感到有着无比的力量。男人神采中充斥着的喜悦,在那四散的光芒中显得甚至有些疯狂。 那似乎是和小桌上摊开的书页中,颇为相似的图样,该怎么称呼呢,应该是,叫做魔法阵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形容眼前这根本无法解释的景象呢。肉眼可及的视线内,无数道缥缈的光芒升腾而又复坠落,在“它”的中心汇聚着,离散着,翻滚着,那宁静而恬美的光线,在这厅堂内散逸着无论是谁都会为之神往的安详和静谧。 可那绝不是凡人所能触及的光芒。 “啊……。彼得,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事吧?” 男人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着,和椅子上沉沉静坐的人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便没有任何回应,话匣已经打开的他也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曾经在时钟塔盛极一时的阿尔哈兹莱德一族,却在近百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衰退到了二流,就连魔术刻印的密度也因为毫无意义的研究而无端减少。不知自何时起,新生代就不再以魔术的研究为主业,而是以复兴家族的繁盛作信条了。 那也正是他的宿命,背负了一族百年夙愿的,百年来最为优秀的男人。于他,无论是魔术回路的质量,还是那超人的理解力,即便是放在群英荟萃的时钟塔,比之一流的魔术精英,也是毫不逊色的。也正是因此,他背负着的名字,是开创了阿尔哈兹莱德整个家族的,先祖的荣耀之名。 ——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认为的。 “复兴一族……就全靠你了,我优秀的孙儿啊。阿尔哈兹莱德,可是神的仆人啊。” 祖父每次都会这么说,而这也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他的信条。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在废寝忘食地学习、研究,即便回报就只有族人无聊的宽慰,即便得来的就只有时钟塔导师的白眼和名门之后的奚笑,他的意志也从未动摇。 啊,没错,这就是正常的,这就是正确的。他本人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成为家族当主的那天,他都是这么认为的。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的。 最后却变成这样的结果,是任谁都想象不到的吧。 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仓库清点。 不过是因为好奇而打开了暗格,拿出了那匣子。 不过是一不小心,才阖上了那匣子的盖子。 可一切都因此而不可收拾了。本就阴暗的仓库突然失却了所有的光彩,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侵口袭鼻的恶臭,和如猛雷般震得双耳隐隐作痛的质问: “问汝所疑,吾自解之。” 这到底是提问还是命令,他并不明白,也并不打算真的做出什么提问,但却有一只手攥碎了他的心房,扯出了他深压在心底、根本不愿去直视的、血淋淋的丑陋疑问: “我再也不要呆在这愚蠢的家族里了,我要怎么离开?怎么离开?!” 嗤笑声。他清楚地听到了,黑暗中传来的嗤嗤笑声。明明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却被这样嘲笑。一定要让全族的人都听到这声音。 “复兴家族是汝之命,斩不断,剪不散。” 啊。 有一种连血液都被冻结的感觉。虽然和族人日日夜夜的训导所差无几,这刺耳的声音所表达的同样意义,却不知为何让他无法拒绝接受,就仿佛这意义本身,就镌刻在了灵魂上一般。 “要怎么做……这……不可能的啊……” 更大的嗤笑声。啊,真让人不快。 一定要让全族的人都听到这声音,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只凭这种努力,汝族再过万年也不会复兴。除了到达根源,别无他法。” 根源。 那世间万物的起源和终结之所,一切魔术师的愿望所在。 “这不就是……不可能的意思吗……” 嗤笑声停止了。 他黑暗中亮起了一只眼睛 —— 一只三瓣的火眼。在那闪烁的眼神中,掠过了一丝诡秘的笑意。 “汝能做出到达根源的道路。就如那极东之地,被夺走的圣杯一样的东西。” 他不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圣杯?根源?自己?制作?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到底在说什么。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无法明白无法理解无法接受。 “汝的疑问已然解明。此次问询的报酬,吾收下了。” 报酬?什么报酬? 你要什么?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没有人回应他的疑问,只有嗤笑声在整间大宅里回荡。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并不记得。只是,他是大宅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啊,只有自己活下来了。 复兴,也只有自己能去做了。 简直就像,背上了债务一样的感觉啊。 原本还以为能推给别人的—— 阿尔哈兹莱德一族,自那日起便从千千百百的大族,变得只有寥寥数人了。他抛却了名字,因为他即是家族;他抛却了人格,因为家族只有复兴一路。 —— “就是这样啊,彼得!……十四年,我整整游荡了十四年!才终于在世界各地,从那些像你一样的蠢货作出的仪式里,规划出了我的圣杯啊,彼得!” 男人颤抖的声音激昂而疯狂,连长明灯都因此失却了最后一丝微光。 “‘Greinesis’……多么美丽的名字啊,彼得!多亏了你找到的这灵脉……多亏了你那愚蠢的仪式……她才得以降世!啊,看看她……她是多么美丽啊,彼得!很高兴吧?你那本来只是废物垃圾的圣杯,就要成为Greinesis到达根源的垫脚石了!” 这已然不是什么讲述,而是癫狂的嘶吼,是百年的执念所凝聚成的夙愿的,最后的咆哮。 在男人疯狂的笑声中,那被称为Greinesis的光华之源,在椅子上的另一个人影眼中,映出了一道浑浊的光彩。 他根本不叫什么彼得,而且三个月前就死了。
hikari 发表于 2014-1-29 23:54 人偶你这家伙真的有做过游戏吗?
1. -5 Month. 人类这种东西,总要有些什么东西依托,才能活下去的。 友情、爱情、事业、信仰、宗教、行善、作恶,怎样都好。具体是什么,根本就无所谓——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活下去”本身都会成为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当活下去的原因成为结果时,生命却并不会因此而丧失意义,一切都会如同往常一样继续,也会如同过去一般喜怒哀乐,可却绝不会再产生丝毫的满足感,按照昔日的习惯进行的日常,只会让心中的空虚感久久不散。 是因为活下去的理由太过肤浅呢,还是生命本身就是这么空虚,只不过是自己理解得太慢呢。 “啊啊,无聊。” 翻涌的思绪打成了解不开的死结,坐在瓦砾上的女性不禁将心里话说出了声。 然而这句话却仿佛激怒了这片废墟中的其他人。三个修士打扮的人围拢在她身边,看似为首的高大男子举起胸前的十字架,怒容满面地向她大声咆哮: “渎神的异端!现在把圣遗物交出来,我以圣父和第八秘迹会的名义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这当然是骗人的。没有任何理由让眼前的女人继续活下去,没有任何理由让她继续侮辱神所赋予的奇迹。但是,圣遗物却无论如何都要保全;倘若眼前的女人拿圣遗物做要挟,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穿着修女服的女性并没有戴着头巾或是耳塞一类的东西,男子的话语理应已然传入了她的耳中,但除了那随风微微飘动的秀发,却再无其他为之所动——倒不如说,即便是数量上处于劣势,她也并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才是。 “蠢……蠢货!就算你们这样的渎神异端,也没可能一次对抗三名代行者的!” 啊,动摇了。 听到这句可笑的劝词,女性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打量着周围的三人,也同样使得周围的三人有了稍稍打量女性的机会。 修女服……不,虽然乍一看是修女服,但是仔细一看却完全不一样……袖子和下摆是专门修短的,会妨碍搏斗的部分也都做了束身处理……不如说,根本是只有修女服造型的战斗服吧。泡浮教会的异端……没错了! 黑色僧衣。高大。强壮。还口口声声说着什么渎神。啊。看来确实是代行者啊。圣堂教会的代行者。说是神的仆人。可就是嗜血的疯狗而已吧。什么神啊上帝啊救赎啊。都是骗人的吧。 自己究竟想起了什么呢?女性暗暗问着自己。 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模糊不清的画面。 那是一个教堂。规模并不大,装饰却很华丽。在教堂的门口,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围着一个油光满面的神父。 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给我们点吃的吧。我们好饿呀。给一点吧,就一点呀。 啊。这么可怜的话语。是谁说的呢。是神父吗。 滚开滚开!这里是神圣的教堂,不是孤儿院! 啊。这么恶毒的话语。是谁说的呢。是孩子们吗。 嗵。想要从神父身后挤进教会的孩子,被神父一把丢了出去,飞出了好几米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真厉害啊,神父先生。 啊。好疼啊。那孩子。只有六七岁吧。 嗵。教会的大门重重地关上,只有寒风和一群脏兮兮的小孩作伴。 好冷啊。神父先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思绪再度拧成一团乱麻的女性抬起了头,望向了那为首的代行者,眼神中满是迷茫。 “啊,尊敬的神父先生?” 四周的三人闻言都为之一怔。不单单只是因为女性开口即如此恭敬,而是那声音令人难以置信地……虚弱。 “我现在很饿,能不能给我一点食物呢?只要一点就好。让我能,活下去就好。” 代行者们愣在原地,望着那迷惘的双眸,半天说不出话来。无论是谁都料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展开吧。然而为首的修士却骤然大怒,条件反射般地,向着低三下四发出乞求的女性再度发出了咆哮: “说什么蠢话!你旁边的提包里,不就是食物吗!食物是天父的恩赐,贪婪和浪费是最大的罪孽!……” “啊。是吗。是这样啊。” 原本虚弱不堪的声音仿佛突然冻结一般骤降到了冰点,惊愕的代行者们也慌忙地随之摆好了迎战的架势,魔力散逸出的危险气息,就连四周觅食的老鼠都为之奔逃。 然而女性却只是干笑了两声,旋即失魂落魄般地站起身来,用染满了朱纹的碧瞳,死死地盯着那大声训斥她的神父。 那是恨意吗,还是别的什么呢——三名代行者并没,也没有时间去多想,只是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一齐向她奔来。 ——啊啊……我好恨啊—— 女性用魔力强化的双脚,只是轻轻一跃就纵身飞上了高空。 ——不管是饥饿的孩子。还是饥饿的大人。你们和你们的神都。没有救过。任何一个人—— 六枚黑键掠破空气的咆哮声,几乎是尾随着她从不同的方向同时袭来。 ——比起你们来,邪教还显得干净一些—— 身处空中的女性身边骤然闪烁起了一阵红光,旋即便如同违背物理法则地瞬间加速,眨眼间便俯冲到了地面,激起足足有一人高的烟尘。 顾不得烟尘阻碍视线的代行者,彼此快速地以视线交换了意见,未等烟尘散尽,六枚黑键划破空气的嘶吼便已传到了尘土的中央。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并非因血肉撕裂而发出的哭喊,无数枚弹丸以肉眼所无法捕捉的速度,顷刻间爆散向了四面八方。黑键由魔力所构成的剑刃在弹雨之中分离崩析,在这如同数十挺机枪同时扫射的弹幕之下,不要说是黑键,只怕没有活物能从中生还吧。 随着枪声止歇,硝烟和尘土一同散去之时,这片断壁残垣之中剩下的,却就只有三名修士而已了。 “幻术么……跑掉了啊。” 为首的代行者环顾四周,懊恼地叹了口气。即便是代行者的抹杀对象,也不可能制造出那种弹幕……么。 “这么一会儿应该还没跑远。你们两个,分头去找,记住不要擅自出手……对方可是杀死过接近十名代行者的强敌。” 两名修士神色凝重地望着为首的神父,默默颔首便以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离开了。然而神父本人却并没选择其他的方向离去,而是步伐沉重地走到了女性原本坐着的位置上,神色肃穆地朝着天空的方向举起了十字架,陷入了思绪之中。 “他们也差不多走远了。该出来了吧,异端。” 不知过了多久,维持着祷告姿势的神父突然向着天空怒喝,连天空都仿佛畏惧着咆哮声中的怒火而渐渐沉寂,可无论怎么看,这片废墟之中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然而,骤然间仿佛作答一般响起的机枪声,凶恶地袭向了这短暂的无言和滞立其中的神父;而暴露在瀑布般扫射中的神父,却不慌不忙地在伸手护住头部的同时,向那枪林弹雨的来源掷出了两枚黑键。 “本来以为你都要放弃了,还真是顽固啊,神父先生。不这么严肃的话,可以死得轻松一些的啊。” 自黑键远去的方向所传来的,也只有刀刃深入岩壁的细微摩擦声。满是恶意和怨恨的冰冷女声,则游丝般地散逸在了飞扬的尘土之中,无法辨别来源的方向。这不禁再次让神父怀疑起了又是幻术造成的猛烈攻势的可能性,然而肌肉上传来的阵阵痛压感,和地面上跌落的弹头,都否定着这满怀侥幸的臆想。若不是有这身防弹纤维织成的僧衣和教会的防护咒法,神父此时恐怕已是淋漓的血肉所堆筑成的蜂窝了吧。 但神父的脸上却并未显露出哪怕一丝惶恐或是慌乱,只是再度举起了胸前的十字架。然而此次他所做的却并非沉思,而是开始了庄严的吟唱。 “强有力的天主,因你的德能,撒旦如闪电般自天跌落。” 枪声仍未停止,横扫的弹雨仍然冲击着神父的身躯。 “我以恐惧和颤抖的心,恳求你的圣名,使我在你大能的保护下,满怀信心去攻击那困扰你这位受造者的邪魔。” 无数手掌大小的金色十字架,伴随着吟唱而浮现在了废墟之中。 “你是那要以火来审判生者及死者和世代者……阿门。” 仿佛嗅到了危险气息一般,自暗处响起的枪声此时变得愈发震耳;然而,再度袭来的数百发子弹,却无一不被那悬于空中的黄金十字架所抵挡,只有变形的弹头沐浴在无数子弹与金光的碰撞声中,毫无生气地跌落在地。 “这可不像圣言啊,神父先生。只不过是杀个邪教徒而已,圣堂教会却需要用到外来的人了,可真是堕落啊。” 尽管是挑衅的言辞,可话语中的恶意和憎恨却冰冷而沉重。但神父没有丝毫动摇,以那份圣职者所特有的威严,向着暗处的女性作出了宣告: “立于此地的主之辉光便是你生命的尽头了,异端!以肉体凡胎触碰这神圣的火焰,顷刻间便会化为灰烬。束手就擒吧,你没有胜算的。” “啊,是吗。” 自不知何处传来的冷峻女声所传达的,仍然是毫无感情的话语。而其中的憎恶,却依然清晰可辨。 几乎是伴着骤响的枪声同时出现的身影,如同奔窜的猎豹一般穿梭在密密麻麻的黄金阵中,直向着神父所在的位置冲去。 神父叹了口气,放下了十字架,取而代之出现在手中的,是数枚黑键的剑柄。对于黑键这种质量大多集中于前端的武器,携带是极为不便的;然而,高位的代行者却可以只随身携带键柄,于需要时再将剑身投影,此时由数量所造成的威胁,便与普通的寥寥数把黑键不可同日而语了。 可女性似乎并不将其放在眼里,用那经魔力所强化、以肉眼无法企及的速度巧妙地避开了咆哮着的黑键,和紧随其后的黄金群,突进到了神父的身旁,将手中喷着火舌的枪口支到了神父的耳边。 胜负,似乎已然在这短短几秒内决出了。 然而女性却似乎忘却了代行者“魔术师杀手”这一别称的由来。那可怕的杀人手法,并不仰赖教会的秘迹,也不需要依靠魔术的奇迹,仅仅只是以身体所实行的,连恶魔都能搏杀的体术。 “咕……” 伴着腹部中拳的无声哀鸣,女性不由自主地俯下了头;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记更为狠辣的膝击。 肋骨,只怕是断了两三根吧。 神父望着眼前伏地的女性,紧锁的眉头才终于舒展了几分。无数的十字架在哀嚎中透入了女性的肢体,而三枚在神父指间成形的剑身,也在刺穿肉体的实感中,享用着染上了朱红的悲鸣声。 “交出圣遗物,女人。即便是异教徒的遗体,主也不会施以不敬。可以的话,我想留给你最后的尊严。” 这当然也是骗人的。不管是这个女人的尸身,还是这片废墟,只怕很快就会化为一片灰烬了吧。 女性秀美的棕色长发披散在地上,因喷出的鲜血而沾上了点点猩红。即便如此,那看不到表情的面庞所发出的垂死之音,却仍然充满了冰冷的恶意。 “……我……要死了吗……” “是的。即便是异端,主也不会拒绝其安息。但死亡,是你对那些殒于你手的刀下亡魂,所必须偿还的代价。” 片刻的无言过后,理应奄奄一息的女性却疯狂地大笑起来。望着眼前的景象,神父不由得一惊而向后退去。 ——那理应濒近气绝的女性,此时竟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了。 没有伤口。没有使用魔术治疗的疲累迹象。甚至,连服饰都没一丝凌乱。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死?失败?安息?你到底在说谁啊,神父先生?倒在那里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痛楚伴着这如同判罚般的冰冷言语而袭遍全身。神父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自何时起,已经倒在满是鲜血的土地上了。 眼前的女人,在笑。 那是大仇得报般的、饱含憎恨的笑容。是冰冷而无情,毫无笑意的笑容。 “神父先生,你可是在帅气地叫我现身的时候,就已经身中数枪了哦。想起来了吗?” 不。这怎么可能呢。虽然全身的痛感逼迫着自己接受这一事实,可,不过是子弹……就算是用魔术,又怎么可能穿透自己的防护呢。 “这把订做的M1923呢,啊,说型号你是不懂的吧。总之是冲锋枪,使用的子弹是我自己做过强化的呢。是专门为你这样的神父先生所准备的工具哦。” 女性举起手中素有“芝加哥打字机”的老式冲锋枪,随手将早已打空的弹鼓丢到了一边。 “我是用强化身体的魔术和枪械作战的,这点不光是圣堂教会,只怕在魔术协会也不是什么新闻了吧?所以教会才一直派你这样的人来对付我呢。那种防护咒法和僧衣……嗯,材料,确实是叫克维拉来着?总之,是很优秀的防弹纤维呢。” 穿着修女服,对神父而言却不是修女而是怪物的女性,一脚踩在了神父的胸前。 嘴边,好像有血流出来了。 “可有这样万全防备的神父先生,却又怎么会这么狼狈地,弄成这副四角朝天的德行呢?当然是因为魔术啦。圣堂教会的那种防护咒法,不管是怎样强化过子弹,或者其他魔术之类的,只要是西洋魔术,都拿它没办法的不是吗?可是神父先生,我们可是你口中的‘异端’呢。” 是吗,是这样啊。 满身都是弹孔的神父,听到这里才终于接受了“自己早已失败”这一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极东之地的异端所用的魔术……教会当然不知道,该如何防备了。 后悔。无穷无尽的悔意涌上心头。 自己、教会,竟然至今都没注意到这么浅显的事实。 “所以……刚才的全是幻术,是吧……” 奄奄一息的神父,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字来。而眼前的女性,则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从希望陷入绝望,很痛苦吧?可比起被你们抛弃,被你们的主所抛弃的孩子们,这又算什么呢,神父先生?话说回来,你们可真是笨呢。如果带着摄像机或者录音设备的话,一来二去即使是我也会陷入苦战才是。毕竟,神父先生们都很优秀呢,如果真的被近身的话只怕马上就得去和孩子们见面了呢。这样也很好呀,不过,高贵的教会是不屑于用那样的东西的呢。” 胸口的重压仿佛要将心脏碾碎。 “主会……惩罚你……阿尔……法德……” 然而,回应这句并不如何恶毒的诅咒的,却是数声毫无感情的大笑。 “阿尔法德?不不,那只是代号哦?我也是有名字的,叫做安洁莉塔。不知道凶手真名就上路的话,可是没法在地狱让你好好赎罪的呢,神父先生。” 无感情的冰冷话语中所饱含的憎恨与恶意,如同洪流一般吞噬着神父最后的理智。 赎罪?我?为什么?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神父先生?我会好好记住的,就这么无人铭记地死去的话,作为人类是很不甘心的吧?” 无法理解。明明只是个渎神的异端,却又为什么能这么大义凛然地指责我,这么理所应当地憎恶着我们所敬仰的主? “啊,不愿意说吗。也无所谓,就叫你斯巴达克斯好了,神父先生。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斯巴达克斯死去的时候呢,尸体可是被剁得不成人形的哦。”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涌上了神父的心头。不,与其说是从未有过,倒不如说是迄今为止,一直竭力压制着的感情吧。那是面对无法越过而又无法克服的厄运之时,人类铭刻在灵魂中的感情。 恐惧……是吧。真是久违啊…… …… “死掉了吗……那两个人,不久就会回来的吧。得先做好准备呢。” 望着眼前毫无生气的尸体,穿着修女服的女性放下了手中的枪,如同最开始的时候一般坐在了瓦砾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啊啊。真是无聊。 自己只不过是,比起身处的环境而言,更恨这群“圣人”而已。 真想把他们,一个不留地全部杀光。 可即便是那样,那些被抛弃的孩子们,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已经踏上了这条路的自己,也不可能从头再来了。 更是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拥有普通而无垢的平凡幸福了。 只有继续杀戮。继续扒掉圣人们伪善的外皮。 可是。这根本就不像是,人该有的活法。 …… 女性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才缓缓地起身,拖走了那尚有余温而仍未瞑目的,神父的尸体。
1. -3 Month. 所谓根源之涡,即是一切神秘学理论的基础,于“世界”这一概念的外侧所存在的,次元论顶点的力量。简单来说的话,就是记录世间万物因果来往的神明之座哦。喂,你有在听吗? 什么?讲这个干嘛?认真听就是啦,这可是刚刚得来的新情报呢。总之,世界范围内的魔术师几乎都是为到达根源而进行着各种努力的,这点你也不陌生吧?嗯,那么接下来的就是重点了。 在大陆的东边有个小国,啊,叫什么来着……似乎是日本什么的,你有听说过吗?总之,是不管圣堂教会还是魔术协会都注意不到的小地方呢。魔术师为到达根源所制作的成果,相对最成功的就在那里了哦。喂,给我好好听啦! 总之呢,有一群魔术师构建了被称为圣杯的仪式,只是仪式哦?不然的话你也会听到风声的吧?总之,是“万能的愿望机”这种程度的道具哦。如何,很棒吧?不过,很可惜,似乎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功运作呢,在二战时被纳粹德国掠走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所!以!啦!听的时候动动脑筋啦!我们之前经历的那些,不是叫做“圣杯战争”的吗?那样的圣杯战争,该叫做“亚种”哦?都是多亏日本那边原本极密的仪式公之于众,才会有现在这样世界范围内的圣杯战争群作为结果的哦?但是啊,作为原典的大圣杯却一直下落不明呢!根据现在的情报来看,它可是一定藏在某处的哦! 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啦,喂!想想看,纳粹可是失败了哦?那样的话,不就说明他们没能利用到大圣杯吗?没错,那样的仪式,只要在教会和协会的管理范围内有所动作的话,不要说是这些人,只怕无名的小团体也会察觉的吧?所以说啦,它肯定是在哪处灵脉上静静地吸食着魔力的哦? 再加上魔术协会可是终于没顶住匈牙利官方的压力,给了我们一份灵气盘哦?这下我们只要去旅行就好啦!旅行!……啊不对,是搜索大圣杯!如何,很棒吧?很棒吧?喂,给我认真听啦! ——晴朗的天空,高照的艳阳,生机勃勃的花园,摆满茶点的小桌,打着哈欠不住敷衍的男子,面带不满而不住嗔怪的少女。怎么看,都只是一片和平安宁的景象而已。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论男子如何敷衍,少女如何责怪,两人的脸上始终都挂着只为彼此而存在的笑意。 “啊——尤里乌斯你啊,好好听别人说话啊!” 虽然是嗔怪,但少女的声音中却并无半分怒意,而被称作尤里乌斯的男子,则带着几许无奈向少女伸出了手去,轻轻地将少女揽入了怀中。 “喂……每次都这么敷衍我……” 少女渐弱的声音如同云雾般消散在空气之中。 没有应答。男子英俊的五官上,只是挂着一缕微笑。 “喂……尤里乌斯?如果拿到圣杯的话,你想许什么愿望?” 啊啊……我会许什么愿望呢。男子缓缓闭上了眼睛,思考着少女的问题。 只要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需要。 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 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明白,只不过是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幅德性了。 脑袋好沉,浑身也好痛。想舒展一下筋骨,传来的却是神经撕裂般的苦楚。 这便是男子目前的状况了。衣衫不整,伤痕密布,甚至还被铁链牢牢地绑缚在了什么东西上。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眼前破旧不堪的石拱,周遭长明灯所投来的无言微光,脚下如同鲜血浸染的朱红地毯。 无论如何都不会看错的。自己,在这间石室之中,不知为多少十字架上的亡命之徒,吟诵过他们人生最后的篇章。 可,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啊,自己无意识之间,做了什么要被抹消的事情吗……这可真是,麻烦了啊。 自远处骤然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正错综复杂地扭合在一起的思绪。 啊,不会错的……这样的脚步声,只能是处刑人了吧。缓慢而迅速,沉重而轻盈,踏着并没几步路程的脚步声,听来却如同登天一般漫长。 我还……不想死啊……! 脑海中沉眠的记忆如同脱缰的野马群般从眼前不断掠过。 仿佛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周围站着几个神父模样的人。那时候,才只有几岁吧。 ——啊,对了,没错,是被教会的人训练来着。 本来,整个家族都是吸血鬼猎人。祖父他,一直想让子孙能成为真正的圣职者——大概,就是指代行者吧。训练很顺利身体适性也很好而且也顺利成为了神父但是那样的杀人杀人杀人杀人杀人杀人杀人杀人杀人我就是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接受不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耳廓旁震荡的苦楚也成了如同撕裂一般的痛感—— 所以我才回到了家族,不管父亲也好母亲也好祖父也好祖母也好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每天都要忍受那样的视线就好像心里有锥子在捅捅捅捅捅捅捅捅捅捅捅捅捅捅捅—— 可是呢,我认识了夏琳。匈牙利的贵族小姐,对我这样的落魄家族而言,本来是高不可攀的对象才是吧。 是她让我被放逐的家族回到了匈牙利。 是她让整个家族的目光,至少不再那么灼人。 当之无愧地是,让我真正感受到“活着”的大恩人—— 还想知道更多她的事情—— 还想跟她继续生活在一起—— 可我——就要死了吧—— 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如同踩在自己的脑袋上,每声都仿佛要压碎颅骨。 处刑者的脸也仿佛近在咫尺。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自己,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幅田地的…… 只不过是偶发地,失眠。 只不过是想看看她睡着的样子。 只不过是突发奇想地,选择了从没走过的路线。 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呢。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到底为什么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 已经,看得到处刑者的脸了。 明明是要夺去别人性命的加害者,却又为什么摆着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 可处刑者脸颊上淌下的却不是泪水,而是朱红的赤痕。 血一般的,猩红泪痕。就如同自己不久前才见到的那张脸。 自己在那从未留意过的拐角所见到的,正扑倒在血肉模糊的肢体上,贪婪地啃食着的生物—— 那副自己,原本绝不会忘记的场景—— 啊啊,没错,自己记得,明明白白地记得。那享受着淋漓血肉的生物的样子,就像个女人一样。可那副浑身腥膻的样子,怎么都没法和人类联系在一起吧。 厌恶。恐惧。只想逃跑,可两条腿却灌了铅一般地挪不开步。 我最见不得血了。我最见不得伤害别人了。 可我也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了。 就算是在自己眼前吞噬着他人血肉的女人。 就算是满脸血渍却一脸悲痛欲绝的女人。 就算是仿佛比我还要惊愕的女人。 那张因惊愕而扭曲的脸,那张淌着朱泪的面容—— 不正是,向我走来的处刑者的面容吗。 她捂着脸向我摆手。 她流着泪向我走来。 她在哭。 我在哭。 石板上反复回荡的脚步,如同撕扯着自己的胸腔。 ——我,不想死啊—— 走马灯如同断电一般戛然而止,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将自己无情地拉回了现实。 一股冰冷的触感,紧紧地包裹住了自己。 那本该夺去自己性命的处刑者,此时却带着泪痕,扑倒在了自己身上。 自己还没死,唯一能确证的只有这点。 “……尤里乌斯……” 只有这个声音,自己绝对不会忘记,绝对不可能忘记。 想永远一起生活下去的人。 想永远彼此陪伴的人。 永远都不想忘记的人。 “……夏琳?” 几乎是本能地吐出的话语,声音中却带着颤抖。 怎么可能呢。夏琳,只不过是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而已。 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情。 怎么可能会是眼前这样的女性。 “……到底……为什么……” 身体在否认。 听觉在否认。 脑海中的声音在否认。 伴着夏琳度过数年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块神经,都在否认着自己否认夏琳的想法。 “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这样,我们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啊……你到底明不明白啊,尤里乌斯!!” 原本只是惧怕着脚步声的脑海,此时正被无数纷乱的步伐所践踏,只有被不知来由的现实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思绪,在奔涌而过的巨蹄和大脚之间绝望地挣扎。 不知道。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如何回答怀中抽泣着的少女。 虽然想伸出手去,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摸摸她的脑袋,然而回应自己的却只有牢牢缚紧的铁链所传来的叮当碰响。 “不可以……对不起……我……” 怀中的少女抬起头来,熟悉的面孔之中,却多了几分异样的违和感。 比平常显得更加成熟的面庞上,本该是碧蓝色的瞳孔的位置,如今却只有伴着泪光所闪烁的,鲜血般的赤红之彩。 厌恶感。 血脉贲张的厌恶感。简直如同刻在血脉之中,本能地涌起的杀意。 自己一定是露出了相当可怕的表情吧,泪眼汪汪的赤瞳,甚至都没来得及闪过恐惧的神采,便再次深深埋了下去。 厌恶感也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挥去的愧疚和心中撕裂般的痛楚。 “……我这个样子,你,很讨厌的吧……” 少女毫无体温的双臂仍然紧紧拥抱着自己,可乱麻般的思绪却无法形成哪怕半片完整的话语,只是支吾着发出不知所云的断续音声。 “……我知道的,所以,不想让你看到啊……我也,不想变成这幅样子的啊……” 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连眼前的现实真实与否,都没有办法确定。 如果这是现实,真希望自己,能拒绝掉这样的现实啊。 命运,总是喜欢开残酷的玩笑。如果只是个普通的玩笑,如今的自己一定能笑着迎难而上吧。 然而,这玩笑的对象,却是对自己而言,永远无法取代的人。 “……我自己,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啊……可是,即便这样,我也……所以,帮帮我,好吗?尤里乌斯的话,一定——” “不要说了!!” 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份力量呢。 面前呆滞着的少女,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眼中的凄怆已然沾染了不知几分的绝望。 “……是吗,连尤里乌斯都,没办法接受我吗……那,至少,也请你结束掉这场噩梦吧,我——” “我不是说了不要说了吗!!!” 绑缚着手腕的铁链伴着皮肉的开裂声而碎成几块,摔落在地。 浑身上下都涌动着力量。要说为什么的话,多半是因为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愤怒吧。 并不是因为眼前的人是吸血鬼,而身为吸血鬼猎人的自己必须要剿除邪恶这种无聊的理由。 而是无法接受,那样纯真无邪的少女,那样善良天真的夏琳,竟然要背负上这样的苦难。 自己无法忍受。也绝对无法原谅。 “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吸血鬼猎人啊!!” 眼前的少女瘫倒在地,不住颤抖的眼神中映照着话语所无法言说的恐惧感。 “所以啊!我绝对不会原谅那些,把夏琳弄成这样的家伙啊!” 在一般人听来不过是普通的气话而已吧,可在少女耳边响彻的声音,却是真正的意义非凡。再度扑向尤里乌斯怀中的夏琳,泪水决堤般涌出……然而,接触着他皮肤的泪水,却似乎比夏琳那毫无体温的身躯更加冰冷。 只是这次,有他强壮的臂膀,来温暖她的心房了。 “……你这家伙,说什么耍帅的台词啊……我……” 话语哽咽在喉咙中,但彼此的心意却早已相聚相通。 ———————— “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还得准备路上的东西呢——” 声音还有点哽咽。 眼睛,也好像还有点肿肿的。 “啊……那个,没问题吗。” 眼前的青年,不久前身上还创口密布,但现在却只有几道红肿而已了。 ——吸血鬼的血和唾液是有治愈效果的。 不过,即便对方是熟悉的人,实在也没有勇气去真的舔过全身的伤口,所以只是放了一点血,兑水涂了涂而已。 “破晓时分我就会变回去了,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所以不用担心我啦。你要好好休息哦?明天的事情可是很——多——很——多——的!” 青年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拉紧了身上的风衣,艰难地点了点头。 ——并伸了只手出来,轻轻地按在了少女的头上。 后者,当然也没有任何抗拒。 “啊——总觉得,今天的夏琳比平时成熟不少呢。哈哈哈。” 虽然还想继续问点什么,但果然还是算了吧。现在,什么话都不需要说。 相视良久的两人,突然间又都脸红着挪开了视线—— “那!——就这样了!晚安!” 最终是青年红着脸关上了门。 ——啊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尤里乌斯。 微笑着的少女望着眼前的房门,双手画出的魔法阵闪耀着诡秘的赤光。 ——眼前的房间,就如同从走廊中切裂开来一般,霎时被朱红色的障壁所笼罩。 “晚安……尤里乌斯。” 笑容似乎在无比的满足中而扭曲的少女,在自己断断续续的笑声之中,消失在了走廊的深处。 ———————— “我说啊,那么善良可爱的孩子,到底为什么会让你们折腾成那样子啊。啊?喂,说句话啊,老头子。” 偌大的礼拜堂内,五六根足有三人高的十字架林立在墙根;然而,让人不禁胆寒的,却是每根十字架上,都悬着一个四肢被铁柱牢牢钉在十字架上的活人,创口不住流淌着赤红的朱泪。 而金发赤瞳的少女,正自在地漂浮在空中,用冰凉的手指托着一名老者满是花白胡子的下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喂,倒是讲讲啊?要是回不到匈牙利的话,你们还会虐待他的吧?是这样的吧?怎么,当上代行者就那么重要吗,啊?” 老者的眼中满是愤怒和不屈的神采,对眼前看似羸弱的少女却无力反抗,只是不卑不亢地吐出几个字,算作应答。 “……成为真正的圣职者,为上帝清除异端和邪恶,是克瓦什宁一族至高的信条……我的儿子不成器,我的孙子也一样不成器罢了……” 少女仿佛享受着这几可称为奄奄一息的回答而扬起了嘴角,用难以置信的愉悦声调,继续着她的提问: “哦?是吗?克瓦什宁一族,不是吸血鬼猎人的世家吗?怎么,为了混进教会,你连家族到底是什么都忘记了吗?” 老者瞪大了眼睛,眦角的血丝也一同鼓胀起来。 “那只是表象!我们一族,生来就是上帝之手!这片大地早就没有什么吸血鬼了!我们——我们——” 不等老者说完,少女就纵声大笑起来;十字架上尚未气绝的男男女女,也因这刺耳的笑声而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上帝?圣职者?别逗我发笑了,老头子。一百年以前的克瓦什宁,可比你有风度得多啊?怎么,你倒真的忘了克瓦什宁是怎么被逐出匈牙利的吗?” 老者瞪大的瞳孔,以不可能的方式再度扩大了一圈,外鼓的眼珠伴着连续不断的摇头,简直随时都会如同他惊愕一同摔落在地。 “哎呀?怎么了,干嘛用这幅眼神盯着你们的大恩人啊?可是我把你们的放逐令取消掉的啊?说来我还没说过自己的姓氏呢,夏琳·巴托里这个名字,老头子,你还有没有印象啊?” 没有回答,从那颤抖的躯体中传来的,只有几声痛苦的咳嗽,和伴着血液一同落地的白沫。 “这不可能……不可能啊!那吸血鬼……邪恶的吸血鬼……一百年之前就死了!死了!!” 少女仍然保持着甜腻的微笑,拿开了支撑着老者下巴的手,又转而飘向了另一个十字架上的男人。 “你们不会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吸血鬼猎人吧?只不过是有个家伙碰巧打断了仪式而已哦?多亏了他我才好睡了这么几十年呢……”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扯断了眼前男人的一条胳膊,伴着惨嚎声绽放出了无比欣喜的神色。 “就连转化也不完全呢。现在的我,可是只有晚上才能算是‘吸血鬼’来的。不过这都无所谓了,至少,你们这群烦人的苍蝇,也算是送了我个可爱的回礼啊?” “尤里乌斯流着的是克瓦什宁的血!他是西蒙·克瓦什宁值得骄傲的儿子!如果他知道这一切,你就全完了,吸血鬼!妖女!” 少女的脸色,在老者的咆哮声下,霎时变得凄厉无比。 “他啊,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我们,可是深爱着彼此的哦,老头子?可以的话真想让他的父辈祝福我们啊——可惜,你们都是一群恶心的害虫。” 老者那几欲迸裂的眼眸,也终于在少女如刀的目光之下,随着他早已干瘪的胸腔一同爆裂,飞溅的血肉洒落向了四方。 尤里乌斯会活下去的哦。我也一样。我们两个会一起,永远地活下去。 至于你们——啊啊,怎样都好,只要沉默就可以了。 猩红瞳孔下的嘴角得意地高扬,在美艳的吸血鬼眉宇间激荡着的朱赤光芒,直逼得十字架上的罪徒们睁不开眼。那随后响起的高亢笑声和惨叫,在偌大城堡的墙垛间狂放地回响着,听者癫狂,闻者凄惶。 只是,这狂笑和凄嚎的乐章,永远都不会传到尤里乌斯那里去吧。
1. -1 Year. “中校弗拉基米尔,出列!” 没有扩音机,也并非是调高了音量的录音,甚至都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然而即便是在这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大会堂中,也没能有哪怕一个微小的角落避过这声自平台所传来的低音。内容简洁而有力,音调沉稳而威严,话语中不容置疑的气息令人不禁屏紧了呼吸。这已然不仅仅只是词语的简单嵌合,更不只是文句的交错汇集,其意义本身,便已然越过了言语用来交流的本质。若要为这并不十分洪亮,却能响彻整个厅堂,闻者即便与之无关,却仍会心有余悸的话语做个归类的话,这世上恐怕只有“军人的命令”一词能与之相称了吧。 于主席台上如磐石般挺立着的一列兵士,面容峻若硕虎,身姿劲若苍松,无论是胸前早已失却了光泽的勋章,又或是自上而下那份久经沙场的沧桑,都如同无声的话语一般述说着他们用鲜血与火焰所书写的辉煌;那些于他人只意味着丑陋与不堪的伤疤,于他们却是足以为傲的荣耀。他们之中的年长者,是在二战中生还的苏联老兵,即便是相对年轻的将士,也曾在越南战争和阿富汗战争中抛洒过自己的鲜血——无论是于台上正威严地矗立着的彼此,又或是台下油光满面的大人物们,再甚至那在礼堂边缘如他们一般挺拔地列队的年轻军官而言,数经战火洗礼的他们早已是值得敬仰的老面孔了。 然而,无论是饱受沧桑或是久经战火,都明显地不适用于那队伍末端应声出列的年轻战士,一如台上台下的人们,也都并不适应“弗拉基米尔”这个陌生的名字一样。踏步出队的他,披挂着军衣的身影即便在军人之中也显得过于魁梧。他俊朗的面容上并未刻下如身后的老兵们一般的战火余痕,眉宇间却已有了久临沙场的将士才有的那份视死如归的气魄。那份倒映着不输于会堂中任何人英武和坚毅的双眸,不带任何情感地向台下的政客和军士投去了目光。整个会堂的氛围才刚从那声威严的命令之中稍有缓和,片刻间便又复压抑得令人不禁屏息。尽管一言未发,名叫弗拉基米尔的战士举手投足间所散发出的气势,已然证明了他有着与身后的老兵们位列一席的资格。 “……弗拉基米尔·阿纳托列维奇·利亚多夫中校在车臣战争中过人的指挥能力和战斗素养……为本国取得了一系列关键战役的胜利……特此授予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及少将军衔!” 虽然会堂的气氛在短短数分钟内剧烈变动了数次,无论台上台下却都始终保持着一致的肃穆,唯一在人们耳边和会堂的穹顶所回响的,便只有嗓音低沉而威严的老将军阿纳托利·弗拉基米洛维奇·利亚多夫了。 在车臣战争中唯一一位能传来连连捷报的将领,除了利亚多夫将军再无他人。曾亲历越南战争和阿富汗战争的他,是俄罗斯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传奇,即便是在挫败不断的车臣战争之中,他也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不过,当真正探明指挥官不过是个三十来岁的中校之后,即便是后来的普京总统只怕也会因此大跌眼镜吧。 不错,出战车臣战争并任第五十二师指挥官的,并不是利亚多夫将军,而是他的儿子,利亚多夫中校。无论是现在坐在台下的大人物们,还是台上的老兵们,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想必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吧。这或许也是授勋大会延期了整整半年的原因之一呢。 然而尽管起因纷繁,无论是来此撑场的高官巨爵,又或是会堂中的其他军士,都未曾流露出哪怕一分一毫的怀疑或是鄙夷,于他们各异的面容上浮现的表情中所言说的,仅仅只有钦佩这唯一一种情感。那此时此刻屹立于平台上的魁梧战士,无疑正是对“英雄”一词最好的诠释;在这份钦佩之下,其他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老将军宣读完毕之后,自警卫兵手中的匣子里取过勋章,庄重地交给了眼前业已步入中年的少将。伸出双手接过勋章的弗拉基米尔,先是恭敬地向老将军和身后的老兵们各敬出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后便转过身来,向台下的所有人深鞠一躬。 无论是端坐着的政治要员,又或是台上台下的军士们,都深深地明白着这鞠躬的意义。于一个高傲而又有着十足的资本高傲,不可表达情感却又有着暴雨般磅礴的情感蓄于胸中的军人,这实是最为诚挚的致歉,也是对施予他的理解最为深切的感谢了;而他们也同样明白,这数分钟的沉默于他,也即是真正认同和首肯的标志。 弗拉基米尔起身的细微声响,最终打破了述说着理解的无言沉默,他如电的目光依然坚毅,面容上的不屈也不曾褪去,手握着胸前唯一一枚勋章的他,望着眼前与他有着同样坚毅和不屈的将士们,再度敬出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掌声随之如同雷鸣般响起,久久不曾停歇;然而,无论是那授勋的老将军,阵列的老兵,满脸欢心的政客要员,又或是那些岿然不动的军士,都没能注意到弗拉基米尔所流露出的细微神色。 那是一份压抑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悲伤。
1. -1 Month. 飞机的机身在气流中微微一震,却并未惊动到已然安睡的乘客们。 除了眼前仍浮现着梦魇的弗拉基米尔。 几年以来,车臣战争的阴影就如同剿灭不净的硕鼠一般啮咬着他本就不如何安宁的梦境。他是俄罗斯人,却在车臣长大;那里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厌恶乃至憎恶着俄罗斯人。他自己当然也是如此——那时他所拥有过最伟大的梦想,便是成为像父亲一样的游击队员,保卫生养自己的这片大地。 然而直到他在夜色下被父亲从床边叫醒,在追来的枪林弹雨中奔逃那日起,他才知道自己是被自己厌恶了不知多少年的俄罗斯人,而父亲更是俄罗斯的间谍!望着那些熟识的车臣俘虏燃烧着仇恨的目光,他简直能感受到被自己破碎的心脏所切裂的血管喷涌出的鲜血。只是,那本应炽热的血液,此时此刻却是冰冷无比。 被送进军校的他,在严苛的军纪之下缓缓重建着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他便按着父亲的安排来往于世界各地,为军方收集着各式各样的情报。 随后便是车臣战争。恰逢急病的父亲无法亲赴战场,却执拗地要求他予以代劳——他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那简直是一场噩梦。他生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战场,生来第一次经历真正的生离死别。昨日还在向他汇报战果的传令官,今日便从活生生的人儿化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连面容都炸成了一团团模糊的烂肉;而那些车臣人,则更是无时无刻不显露出仿佛蚀刻于血脉中的憎恨——一如过去的自己——那疯狂的炮火和如同自杀般的集体冲锋,所示出的意义莫过于“渴饮汝血,生啖汝肉”了。他根本没法把这些疯子和他所认识的车臣人联系在一起。不,他其实根本就不明白,车臣人和俄罗斯人到底有什么差别。 车臣战争最终以停火协议结束,可弗拉基米尔心中的战场却依旧弥漫着呛人的硝烟,无论是白日里还是夜梦中,都仿佛有无数个阴惨的声音质问着他同一句话: “为什么要彼此仇恨?为什么要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能相互理解?” 他无法回答。 即便他想要找出答案,也根本无从下手,而只能继续在这无穷无尽的噩梦之中痛苦地悲号了。 —— 待到再度醒来时,离阿卡姆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航程了。这个位于美国东部的小城,即便在本国人眼中也可以说是毫不起眼,若不是父亲所提供的资料,自己多半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么个地方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望向了自己的左臂——在黑色的皮衣之下,纹画着如同符号般的印迹。而那印迹的通称,则是“魔术刻印”。 没错,他,弗拉基米尔·阿纳托列维奇·利亚多夫,是个不折不扣的魔术师,而且同时以军人和魔术师的身份效忠于俄罗斯联邦。只不过,如今他小臂上魔术刻印的纹路,比之数年前又黯淡了几分。 他偶尔也会思考父亲为什么会成为军人——如果父亲不选择这条路的话,自己恐怕也会步入完全不同的人生吧。魔术这种如同奇迹的再现一般的秘艺,其存在的核心即是“神秘”。如同父亲或是自己这般露骨地将魔术示于人前乃至在世界范围内为军方服务,得来这样的结果几乎也是必然的——魔术刻印的密度毫无理由地减小,又因为并无适当的研究而没有任何内容可以将之修复,如今的自己甚至在行使家传魔术的时候都会有不小的身体负担。 但这比起别的方面,却似乎又显得不值一提了。在十几年前,军方无意中获知了于世界范围内产生的“圣杯战争”,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还是说得确切点吧,是魔术协会通过某种途径,向时为苏联魔术师实际领袖的父亲提出了找寻世界范围内亚种圣杯战争的原典大圣杯的请求。不过,父亲却把这件事上报到了苏联官方,最终演变成了,军方通过各种手段,在收集情报的同时派出魔术师参加圣杯战争,并将用作实现愿望的庞大魔力以魔力块的形式回收。 那种规模的魔力,到底打算拿来做什么——自己并不明白,也绝不打算去明白,一定会得出什么令人作呕的结论吧。 然而这种行为所招致的结果,即是军方所派出的魔术师同时成为了魔术协会和圣堂教会两者的排除对象——这基本也就等同于,整个魔术界向俄罗斯联邦的宣战布告。一向以排除异己为己任的圣堂教会自不必说,魔术协会恐怕是害怕着军方独占大圣杯吧,毕竟已经有过纳粹抢夺的先例——再者,俄罗斯联邦收集魔力块这种事情,本身就已经够可疑了,魔术协会多半也惧怕着世界结构被庞大的魔力所颠覆吧。 自己当然也是抹杀的对象。光是已知的魔术协会刺客就有三个:时钟塔的“鹤发童颜”安东尼达斯、泡浮教会的处刑官,再就是有着“魔术师杀手”之称的东洋魔术师,卫宫切嗣。 全部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前两者或许还会遵守魔术界不成文的规矩正面行事,然而卫宫切嗣这个男人,却是能为了剿灭一个魔术师而不惜击落一架飞机的、不折不扣的冷血杀手。听说就连有名的炼金世家艾因兹贝伦一族,都曾被他掳走过制造出的人造人。 真是想想就令人胆寒。那么,自己究竟又为什么不肯退出呢? 恐怕,自己是有着什么必须找到大圣杯的理由的吧。——怎么说,那可都是有着“万能的愿望机”这种名号的大仪式,那些连“给我一支军队”这种会一定程度上动摇世界根基的愿望都无法实现的亚种圣杯,自然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了。 那么,仔细想想,自己想要的,多半就是让人们能够相互理解吧——只要借助这份力量,消除掉人与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墙”,这样无论是车臣人还是俄罗斯人,资本主义还是共产主义,就都无所谓了才是。 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世界和平”吧。这种话如果说出去,一定会被父亲嘲笑的。 但那车臣人和俄罗斯人不必争斗的日子,究竟会不会到来呢。
2239. -1 Month. 虽然只是个巴掌大的小城,已经重建过的阿卡姆新城区,在晚上却仿佛挤满了半个地球的人一般格外地热闹。人们在街头喧哗,在酒吧中欢唱,四处都洋溢着无比的欢愉之感。 但无论是从哪方面都不可能融入这片喧闹的弗拉基米尔,只能在这片灯红酒绿之中无奈地四处穿行,找寻着可以稍事休息的场所歇脚。哪怕是个不那么安静的场所也好。 而当他在寂静的老城区和热闹的新城区间一家小酒吧中落座时,已是快两个小时之后的事儿了。原本就连这仅有尺寸的空间也是人山人海,没有哪怕半个座位可以给他,但恰逢醉鬼闹事,他便巧妙地将他们“邀”了出去,这才搞到了一个桌位。 话虽如此,这里却没有他喝惯了的格切尔卡伏特加,只得用随处可见的威士忌酸稍事委屈一下自己的舌头,让疲于奔波的身子尽快暖和起来——在这个季节呼啸着的,可是足以吹透他鹿皮手套的凛风啊。 “抱歉,这位客人,请问您介意拼桌吗?” 正当自己一向挑剔的舌头正对眼前的杯中物大发抗议的时候,身边响起服务生略带尴尬的声音。 “您看……我们今天稍微有点,那个,挤,所以……” “我不介意。请吧。” 年轻的女服务生满面通红地致谢之后便转身离开了,想必是去找那位与自己拼桌的客人了吧。 其实他本来是打算拒绝的。 然而拼桌的对象,或许是和自己一样在这不夜的街头奔忙了数个小时,才找到这里来的也说不定。虽然对自己在时间上的分配不可避免地会有影响……但比起旅人的疲惫,耽误的这点儿时间就并没什么所谓了吧。 不过,怀抱着这种同情心的自己,若是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话,就是军人失格了。毕竟,厮杀中的怜悯,不仅不该是军人所为,多半还会因此陷入危机之中啊。 所以,自己理当磨炼的是忍耐。只有忍耐,那份过于天真和幼稚的理想,才能向自己伸出那名为可能性的双手。 “打扰。” 平静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脑海中思绪的呼啸也随之骤然止歇。弗拉基米尔对着眼前就座的女性微一颔首,目光便又回到了眼前红与橙相间交错的杯中。然而就算是在世界各地都曾游历过的他,也不由得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了几分惊讶——在他面前就座的,看上去并非是如他一般的旅者,也并非是街头穿着时尚的男男女女,而是在这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中已然趋于式微的修女。尽管摘下了头巾的棕色长发略显散乱,神色上也书写着几分疲惫,双目微闭的修女却仍然散发着一股神圣而难以接近的气息。 这也正合他意。倘若来者是个侃客,对自己恐怕会是莫大的负担吧。就这样,男人保持着饮酒的姿势,修女握着手中的头巾闭目养神,成了这被欢愉和喧闹所填满的小小酒吧中,难见的一片小小宁静。 不过这份宁静却并没持续多久,穿梭于人群和桌位间的男服务生艰难地挤到他们的桌前,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说出了一句熟悉的台词: “抱歉,两位……请问,这里可以拼桌吗?” 弗拉基米尔是很享受这种两个不苟言笑的人所营造出的“喧嚣中的沉默”的——但原本就已经有了会被打扰的心理准备,即便是会有人破坏这种气氛,若能行个方便也并不会如何碍事。于此,他将目光转投向了对面正啜饮着咖啡的修女。 对方似乎也表示理解,无言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便再度转向了有些不知所措的男服务生,也是一样无言地点了点头。对方则像先前的女服务生一般夸张地致谢一声后,旋即消失在了人群和台桌之间。 不多时,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到了桌边,一脸欢快地将弗拉基米尔正享受其中的无言消灭得干干净净: “哎呀!这可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找个地方歇脚还真难——” 发色棕红的女性,才刚坐到桌边,就已经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你们两个是一起的吗?诶,不是吗~我还觉得你们很像呢,真奇怪啊~啊,这个猪扒饭看上去很好吃啊!服务生!我要这个再加一份橙汁!啊,你们两位光喝东西,不来点吃的东西吗?晚上不吃东西的话肠胃可是要发脾气的啊!” 桌上的另外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唉?真的不吃吗?要是囊中羞涩的话我请你们也没问题的啊?” 还真是毫不在意地说出了很伤人的话啊……不知谁这么想着。 桌上的两人又同时摇了摇头。 “唉?你们两位可真是奇怪啊。那麻烦再帮我拿多一份报纸!有劳你了!” 仿佛凭空出现的服务生点了点头,便又转身凭空消失在了喧闹声中,弗拉基米尔这才开始在后续的东拉西扯之中,打量起了席间的这位新成员—— 和她自说自话的性格若合一契的棕红色长发,如同热情的火焰一般披散在肩膀上,一看就是经过精心保养和照料的;而在这几乎人人都披挂上了抵御秋老虎的外套的季节里,她却只是在短袖短裙之上加了一件看上去毫无御寒能力的马甲而已。想必是有着难以想象的健康体质吧…… 这种不知该说是豪爽还是招烦的性格,再加上热爱自我和体魄强健,不由得让弗拉基米尔想起了一个和自己同名的、姓普京的男人。 “说来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奈亚,你们两位呢?” 就在弗拉基米尔思衬着要不要回答的当间,对面放下了咖啡的修女即以毫无感情的平静声调,吐出了一个词来: “阿尔法德。” “哇——你是中东人吗?好酷的名字啊!——大叔你呢?” 大叔……我才,三十二岁而已啊。 “……弗拉德。” 叫做奈亚的女孩闻言露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又凑到了修女的耳边,望着自己窃窃低语着什么。 “……?” “她问我有没有纯银的十字架。很抱歉,贪欲是大敌,我并没有那样的东西可以借给你。” 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想借什么纯银十字架啊。不过两个人似乎都并不想解释的样子。 “别,别那么可怕地盯着我啦,大叔!你看嘛,像十字架之类的——是吸血鬼的天敌吧?所以我怕你会突然犯渴什么的——” 奈亚的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挠着脑袋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的确,说到弗拉德就会想到罗马尼亚的穿刺公弗拉德三世,说到弗拉德三世,则更是自然就会想到德库拉。 “我的全名叫做弗拉基米尔·阿纳托列维奇·利亚多夫,是俄罗斯人,所以你大可放心,我是不会吸你的血的。” 也不知道她领没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不知道是弗拉基米尔太过一本正经,还是奈亚太过异想天开,原本看上去十分严肃的修女,此时竟捂着嘴轻笑起来。 “啊,笑了笑了!我可是用尽全力了啊,你也多少捧个场啊,弗拉德大叔!” ——我才,三十二岁而已啊。可以的话,真想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怕是终生难忘吧。 “两位,都是很有趣的人呢。” 正调侃着的奈亚和无奈的弗拉德几乎同时转过了脸去。尽管弗拉德仍旧是面无表情,然而他内心的惊讶程度,只怕不会丝毫逊色于身边瞪大了眼睛的奈亚吧。 手握着咖啡杯的修女仍然是一脸平静地望着两人,可无论是语调还是气魄都与方才判若两人。如果要做个比较的话,最开始的不苟言笑给人的感觉,就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圣女;而现今的平静给人的感觉,才像是真正意义上的修女。圣女神圣不可侵犯,然而那却是舍弃了“人”这一身份而得来的存在,现在眼前啜饮着咖啡的女性,才真正给人以一种“人类”的感觉。 “修女姐姐……真是很厉害的人呢……” 看来奈亚也有同感。 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但既然能注意到这份变化,说不定是个和外表完全不符的纤细的人。不,多半就是这样的人吧——在她开始逗那位修女和自己发笑的时候,就该注意到这点了才是。 不过,偶尔有点这样的经历也不错。在这世界上的哪个角落,肯定会有谁,正做着与她相同的事情吧。 望着眼前已饶有兴味地开始交谈的两人,弗拉德的心中竟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 ——绝不能让这样的笑容,再度蒙上哪怕丝毫战火的阴影。
2239. -1 Month. “修女姐姐手上为什么缠着绷带啊?是受伤了吗?” “嗯,做饭的时候烧伤了。” “唉~修女姐姐也真是辛苦啊。” “比起在地狱中受难的人,这点伤痛还算不了什么。他们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烈火炙烤的苦难哦。” 虽然是仔细想想就会是个充满了问题的比较,然而眼前的女孩子却仍然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其实是骗人的。马上都要二十一世纪了,哪还会有人在做饭的时候被烫伤。 并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叫自己姊姊,毕竟看上去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多半,是因为这身修女服吧。然而这身衣服,一定程度上也和手上的绷带是作用一致的。只不过,绷带只能遮挡看得见的东西,而这身打扮,却能让人错看那些本应看得见的东西。 原本是眼前的女孩子要来的报纸,此时却在对座的男人手中,不由得让人对她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份报纸,究竟是为谁要来的呢? 看着她一脸幸福地用餐的样子,自己的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了几分夹杂着艳羡和嫉妒的感情。对陌生人都能这么敞开心扉地欢笑的人,想必是个活得很幸福的小姑娘吧。 有亲人,有朋友,有爱恨,有情仇,有欢笑,也有泪水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人的生活。 自己一生都未曾经历过的,本应是理所当然的生活。 如果自己继续在贫民窟生活下去的话,也许还会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机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吧。 ——但那已经不可能了。无论是这里的神还是那里的神,我们的神还是他们的神,都无一例外地抛弃了自己。刻在自己血脉中的命运就只有被虐待、被污辱、被摧残,在那样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挣扎、哭泣、悲号,在没有救赎可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中,独自一人面对着世界施加给自己的憎恨、恶意和绝望。 嫉妒的感情暴风般呼啸在脑海中,如同着火的野草般燃起了冲天的怒焰,就仿佛自己已然不成模样的内心一般,扭曲着自己的感情。 想夺走那份幸福。如果夺不走,就撕裂它、破坏它、粉碎它。 ——这样黑暗的感情,一闪而过。 想到这里,只好无奈地苦笑一下。也只能是一闪而过,否则,不就彻底沦为自己所憎恨的对象了吗。 回过神来才发现,叫做奈亚的女孩停下了手中的勺子,已经盯着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修女姐姐……刚才的脸色,很可怕哦?” ……想想也是。一般人的话,怎么都不会有这种扭曲的感情吧。 得想个办法岔开话题才行。至少,不能让这么单纯的姑娘被污染。无论如何都不能。 “唔……没什么。倒是你的手,怎么了?” 其实只是看上去有点发红,但是拿来借题发挥是足够了——吧? 正当自己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殷红的血流自奈亚的小臂汨汨地流了出来。 “喂,不要紧吗?我这里有绷带——” 在说话的当间,对座的男人已经从不知哪里取出了一卷绷带,起身走到了奈亚的身边。然而对方只是用另外那只手捂住了小臂,遮蔽了两人望向那如注血流的视线。 “啊……这个,没事,也不疼来着。没事啦。” ——不疼? 为什么? 除非那不是伤口。 “没问题吗。出这么多血,还是包扎一下比较好。” “没关系啦!弗拉德先生也意外地很会照顾人呢——” 为什么? 她的语气,有点慌乱。 近乎冷酷的冷静思绪抢夺着大脑的支配权,和最后一点拒绝这份理智的情感作着近乎殊死的搏斗。 绝不会是那样的。那样的孩子,只要生活在幸福中就好了。 绝不可能是自己想象的那样。那只不过,是普通的伤口而已。 “这样,我还有点其他的事情,就先走了哦!认识修女姐姐和弗拉德先生很高兴!——叫你大叔就抱歉啦!” 急急忙忙地说完之后,那一缕棕红色的齐肩长发,便如同男女服务生般,片刻间便在喧闹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还剩半盘的猪扒饭和曾经装满了橙汁的杯子落寞相伴。 “她手上的刺青……是原本就有的吗?” 被称作弗拉德的男人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身旁的修女却似乎对此十分地在意。 “刺青?” “唔,我也没看清楚。血,大概是从刺青的位置流下来的吧?” 修女闻言即猛然站起了身,连那杯终于见底的咖啡都星点地洒了几滴在桌面上。 “我也要离开了。愿主与你的健康同在,弗拉德先生。” 虽然是祝愿,传达话语的声调却毫无感情,冷若冰霜。 那多半,不仅仅不是人类,只怕连圣女的边界都已经跨过了吧。 —————— 慢步踏出酒馆的修女,拿出一本便笺,放到嘴边扯下了一张纸,又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语速念出了几个复杂声调所组成的句子,随后便将那张纸随手拍在了身边的墙上。 做完这些,她便无力地坐倒在了墙边,缓缓地解开了左手上白色的缠结,将那绷带伴着几滴泪水一同扔到了身旁。 自己—— 又要夺去别人的幸福了啊。 遮蔽在那白雪般的绷带缠结之下的,是数道由自己的鲜血所浇筑的朱红纹路。若要给它一个名字的话,那大概就是“令咒”了吧。 难得的能被自己当作是活生生的人类看待的存在,却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呢。 不明白,不理解。无法明白,无法理解。回答修女抽泣声中疑问的,就只有这半片小城回荡在空气中、永不消逝的喧闹。
2239. -1 Month. 命运。 一个无比明晰、而又无比晦暗的概念。世间万事,因果成之,此即称之命运;可那非因果的结局,却也被冠以命运之名。无论前方的道路是明朗又或黯淡、平坦或是颠簸、笔直抑或曲折,这道路本身与其所通向的结果,通通都可以背下“命运”这一名号。 正是因为人能够意识地看到眼前的蜿蜒或者通畅,却无法预知到最终到达的场所,命运才会随之诞生的吧。被赋予了名为绝对的因果,令一切受缚于这世界法则的存在,都不得不去最终认同的、“绝对”无法逾越的边界。 然而,无论多少次得到都会再复失去,只因这并非自己命中所属;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也都不必去在意,只因万事皆循命运而行;生也好,死也罢,因果既定,终不可期——已然决定的,就断然不可改变。 除非是……奇迹。 然而仅凭人类这种渺小的存在,又能创造出什么东西呢,至少“奇迹”是不可能的吧。人类,只不过是追逐着自身所无法解释的异象,再自以为是地擅自将其据为己有,用自己愚蠢可笑的理解加以复制罢了。这可是,傲慢啊。 可便是这份傲慢,才让触摸奇迹这种可能性得以诞生,而不再是天边遥远的朱红之月。只是,这份追逐奇迹,甚至试图占据奇迹的妄念,又是否早已书写在了命运那份绝对的因果当中呢。 这便是在夜色下的空寂之中,循着晦暗不明的街道,略显慌乱地奔跑着的女性所长久地思考着的疑问了。 虽然已经是凉风袭人的深秋,只在短衣短裙上象征性地武装了一件马甲的女性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尽管身处静谧之中,她轻快的步伐却显得与之格外地合拍,唯一与这份默然的韵律不相协调的,便只有那稍显急促的呼吸声了吧。 不知是疲累,还是有其他什么缘由,正疾驰着的女性突然听了下来,四处张望了一番后,才仿佛安下心来一般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 “这么远应该没关系了吧——再耽误一会儿可就不好办了啊,好险。喂,可以出来了啊!” 自言自语的结尾却是一声催促似的呼唤;而响应这声呼唤的,则是路旁蔓生的杂草之中,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声。 ——而伴着这骚动声所涌出的,是一道道混杂着乌黑与墨绿的洪流,在月光下如同决堤的怒涛一般,直直地涌向兀自站立着的女性。 潮水般的黑泥湍流,闪烁着黯淡的光。 然而那却并不是水流,也不是泥浆,更不是能量具现化形成的浪潮。 那是蛇。 成千上万条的蛇。 无论什么人看到这幅场景,只怕都会当场昏厥过去吧——可女性却对此无动于衷,仿佛司空见惯班底,用略带厌烦的口气对着蛇群责备起来: “没有其他人啦,我好好确认过的。” 而那仿佛能蚀尽整片大地的群蛇,也伴着这句话而向后退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条青绿色的小小长蛇,抬起小巧的脑袋,用猩红色的眸子盯着女性,不住地吐着信子。 “别那么不耐烦嘛,大小姐哟。这种时候总是安全第一才好嘛,啊?” 在只有一人的旧城区街道上,响起了另一个沙哑而狂放的声音。 “你不给我找这出麻烦也就不用这么狼狈了……” 尽管并没有其他“人”可以充作交谈的对象,女性却仍旧用无奈的口气,对着眼前的小蛇感叹了起来。 那么,交谈的对象难道是这条并不如何起眼的小蛇吗? “哎呀呀,麻烦?吆喝着让大爷我快点弄完的不就是这里不讲道理的小姑娘吗,啊?” “喂!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地方吃点东西啊!这东西让别人看到可怎么办啊——你要我对那么多人用暗示吗?啊?” 女性伸出右臂,一边用手指着接近肘窝处上发暗的朱红纹路,一边略带不满地嚷道,连语气都变得和那沙哑的声音有几分相似了。 “暗示?那我可管不着,啊?” 人和蛇同时赌气般地扭过了头。 所谓暗示,即是魔术师向着他人如字义一般地施予强制性暗示的手法,令目标能无条件地完全相信自己——至少在反应过来之前是这样。这样的艺法自然属于魔术的范畴——那么,这名女性便无疑是一名魔术师了。 可若是如此,眼前与她交谈着的小蛇,和方才那奔涌的群蛇,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将动物改造为使魔并非什么艰深的魔术,于魔术师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使魔并不具备说话这种机能。若是有着能够让使魔传达自己话语乃至动作的能力,就根本没有必要使用“使魔”这种方式进行交流了。 过不多时,女性的声音才终于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 “——总之,有令咒浮现的话,意思就是让你办的事情做好了咯?” 彼侧草丛中的小蛇摇了摇头。 “非也非也,大小姐哟。虽然找到了仪式基盘的位置,但即便是你的礼装,看样子也没法在这次的战争中开出什么‘优先权’哦,啊?——” 说到这里的小蛇,似乎故意拖长了那本就嘶哑的声调。 想必是很享受女性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吧。 “——不过呢,这次的令咒似乎是入场券一样的东西,看样子只要是待在这里一阵子的魔术师就会发放。现在持有未构建契约令咒的魔术师,在这座小城中大概有几十人吧。” “等一下——几十人?怎么回事啊——几十人规模这种事情,可是听都没听说过啊?!真打起来城市会消失的吧?!” 小蛇不带感情地吐了吐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权当作是回应。 “本来是打算晚点再联系你的——不过,接触仪式基盘的时候,多半是因果线被仪式认可了,令咒马上就激活了。可真麻烦不是吗,啊?” 小蛇原本缓和下来的语气,如同想起什么一般,又变回了原本的凶恶腔调。 “诶——还挺奇怪的呢,这次。总之,先带我去看看吧。” 小蛇撇开视线,点了点头,身躯便随之向后退去。 ——没错,是向后退去,而不是转身,那身躯就如同是从远方径直延展来的一般,轻快地向后方收缩着,同时还仍旧高昂着那凝望着女性的小巧脑袋。 一人一蛇就这样在夜色下无声地穿行于破败的房屋之间,踏过由无数步伐所踩出的泥泞道路,又穿过了寂静丛林中幽深的小径,这才终于在一间茅屋前停下了脚步,驻足在了一塘清冽的冰泉边上。 “……就这里?”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比这更寒酸的又不是没见过,啊?” “说是这么说——听你讲得这么厉害,还以为是宫殿之类的地方呢?” “小姑娘家子的懂什么啊……厉害的在后边呢。光是结界只怕就够你喝一壶的不是吗,啊?” 一个身材匀称的男人伴着这句话,自茅屋中走了出来,墨绿的双瞳在月色下泛着星点的邪恶光芒。在他的颈间,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细的青灰色巨蛇,伴着那不住伸缩的信子,吞吐着连空气都为之奔逃的恶毒气息。四周的时间仿佛因这几至合一的人蛇之姿而变幻了色彩,在这月明星稀的寂寥夜色中描出了点点殷红。 ——无论眼神还是语调,都与那连接在他身上的小蛇别无二致。 然而女性却并未回答,只是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黑漆漆的碎屑,随手丢向了男人的方向。 ——那缠绕着的圆蟒巨体,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外延展,一口便将那连月光都无法照亮的碎屑悉数吞下。 “废话就别讲啦,准备干活吧。——虽然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用强夺的。报酬会减少的哦。” 然而男人只是不屑地嘁了一声,并无动身的意思。 “嗯?怎么啦?” 已经开始在四周不断地抛洒相同碎屑的女性,转过头来望向了站在茅屋前怔立不动的男人。 “我说大小姐啊。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干上这行的啊?” “嗯?你指什么,圣杯猎手吗?” 男人和颈间的巨蛇同时无言地微一颔首。 所谓圣杯猎手,即是以赢取世界各地所频繁展开的圣杯战争为目标的、职业的魔术师……不,还是称作魔术使更妥当一些吧。尽管不是什么生存率高的职业,但报酬也是与之相称地丰厚——在胜过其他两到三名对手之后,便能向着那冠有“万能的愿望机”之名的圣杯许下一切的愿望。 然而,根据构筑圣杯魔术师的水平高低,和地脉灵格的不同,圣杯所能回应的愿望规模也不尽相同,甚至有着将大半的魔力用作维持战争本身而无法许以愿望的例子。此外,倘若许下会颠覆世界架构的愿望,只怕马上就会成为圣堂教会和魔术协会的排除对象吧,由此也不乏直接将许愿的庞大魔力回收,再转手卖给阿特拉斯院之类地方的人呢。 尽管魔术协会似乎是为了寻找作为这些圣杯原典的大圣杯,而对各方的圣杯猎手都有提供不少的支持,圣堂教会也迫于“保密”这一压力而不得不在较大规模的圣杯战争中进行善后并为退场者提供保护——但,既然冠以了“战争”致命,随之而来的自然只有毫无情面的流血和厮杀。 没错。“圣杯战争”,正是魔术师间为了争夺圣杯的血腥厮杀,正是人类为了争夺那并不明朗的“万能”所存在的可能性,而诞生的绝情绝命的斗技场。魔术师借助圣杯所积蓄的庞大魔力,使役传说中的英雄为己所用——自然,这些英灵,也是被那份蕴藏着“万能”的可能性所吸引,才会再度降临人世的吧。 此即通往奇迹之门,此即颠覆命运之键。 而眼前正看似随意地四处抛洒碎屑的女性,单论结果而言,已经是八场圣杯战争的胜利者了。即便是在老练的圣杯猎手之中,这也是个值得称道的数字了。更别提,她还只是个年轻的姑娘。 并没停下手头事情的她,只是随意地向茅屋前的男人做出了简短的回应: “这个,我还没考虑好哦。以后一定会告诉你的。” 显出一脸无奈的男人并未多言,只是懒散地走向了水池。 “——但,我还是可以依靠你的吧?” 虽然听上去该像是没有底气的人口中才会有的台词,但女性的语调中却没有丝毫的不安或是慌乱之类的感情,反而每一个字句之中,都蕴满了十足的信任感。 “那是当然了。大爷我,可是整个世界都没法相比的伟人啊!大小姐哟,只要牢牢记住还得依靠我就好了,啊?” 而男人,也做出了足与这份信任相称的可靠回应。 ——刨去那恶棍一样的沙哑语调的话,想必会更加可靠的吧。 “我好歹也是魔法使!哪有那么不堪啊!” 并未应答的男人颈间的巨蛇,顷刻间便向着那一汪清泉突去,钻入了那清冽的池水之中;而男人匀称的身体,也即刻化作了那巨蛇的一部分,随之消失在了激起的浪花之间。 等候在原地的女性,在过不多时后响起的一声破碎般的脆响之中,沉降在了草地上由碎屑浇筑成的黑暗之中,在这片并不明亮的夜色下,无声地消去了身姿。 一切又再度复归于静寂,皎洁的月光,也再度洒在了仍显冰凉的草地上。 然而铺于这片绿茵之上的漆黑碎屑,却连月光投来的好意也一并拒绝,彼此相拥地沉湎在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2239. 0. 冲天的烈焰在滚滚黑烟中恣意地咆哮着,空气中四处弥漫着直让人窒息的焦灼味道。 而充当这炽盛篝火燃料的,正是在那奔腾跳动的青绿色火舌下,闪烁着诡秘萤光的符印之中,已然面目全非的一具焦黑血肉。 没有哭嚎,没有叫喊,没有挣扎,甚至连一丝的苦楚都未曾表现出来,纹丝不动的肉体就仿佛理所当然般承受着这一切,只是任凭着迸溅的火苗,将那炙满灼痕的焦黑肢体啃噬殆尽,与那奔涌的滚滚浓烟一同飘离天际。 可那绝不是什么尸块。 绝不是什么应当随风而逝的烟尘。 绝对不是。 站在那炽烈火焰不远处的无助身影,带着满面泪痕望着眼前灼人的青绿之彩,抬起了那已让烟尘熏得乌黑的稚嫩双手,伴着其上纹画的黯淡朱红一同,平举在了胸前;那脚下以数不尽的晶莹珠泪所绘成的神秘图阵,此时也倒映着莹绿色的凄绝光彩。 那就是自己要做的事。 少年那被烟尘所沾染的面庞上,清楚地书写着无法言说的苦楚,和难以撼动的决意,如那仿佛永不熄灭的冥火一般咆哮起来,划破了夜色中早已司空见惯的几许寂静。 ———— “妈妈,爸爸是什么样的?” 在他尚且年幼之时,母亲耳边总是回响着同样的话语。 “哎,是什么样的呢。宝贝你,和爸爸的样子很像哦,爸爸看到了,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吧——哎呀,你爸爸他,真是个好人呢。” 而他所得到的,也总是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找我们?” “爸爸可是很忙的哦。看到你这么想他,爸爸也会很高兴的吧——哎呀,你爸爸他,可是个很贴心的人呢——” “很快哟,很快啦。爸爸他呢,也是很喜欢宝贝你的哦——哎呀,你爸爸他,可是个充满爱心的人呢——” 这样的问答,变得越来越少。 并不是因为他长大了,也并不是因为厌烦了,而是每问一次,母亲脸上骄傲而欣喜的神色,都只会让他越发清楚地明白一件事: 那个叫爸爸的男人,永远都不可能回来。 很快就会见面吗?那是跟永恒相比吧。整整十五个年头,所见过的就只有他的爸爸,他的爸爸,她的爸爸和她的爸爸。 这世上数不清的爸爸之中,却唯独没有可以让少年呼出一声“爸爸”的存在可言。 可即便是这样,母亲提起爸爸时,却依然是笑容满面。 “这个,是你爸爸送给我的哦——很漂亮吧?” “妈妈当初,就是穿着这件衣服,认识你爸爸的哦——” 那不过是个街边随处可见的破镯子。不过是件旧得不能再旧的破礼服。 可是母亲,却又为什么那么满足,又为什么那么痴迷已经不知多少年没见过的人? 少年并不明白,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所明白的,就只有那份笑容带给他的背上,如同刀锋般切裂着他心中唯一的一份柔软。 伴着那散落的柔心而燃起的,是发自心底的憎恨。 对那抛弃他们男人的憎恨、对那让母亲念念不忘男人的憎恨、对自己和母亲饱受这十数年的欺侮、却对此从不过问、不知在哪里过着快活生活的男人,铭刻于心底的憎恨。 那于他,早已不是什么“爸爸”,只是个招致母亲痛苦的仇敌,只是个素未谋面的无耻之徒,只不过是令自己不得不面对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已。 倘若真的有什么“爸爸”的话,邻里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欺侮这对孤儿寡母了。 他的性格,也许就不会那么招人讨厌了。 也许,就不会失掉那唯一的朋友了。 正是因为倍受欺侮,正是因为从没有人可以交心畅谈,真是因为母亲无时无刻不在笑容满面地重复着令人悲伤的话语,他才真正地永远不可能,挽回这一切了。 ——珊迪。 他所失去的,这世上唯一一个朋友。 只有这一个人,肯向着阴郁的他伸出包容的小手。 只有这一个人,毫不吝惜足以化解他心中积瘀的拥抱。 至少在那时,他对这个世界,和自己所无法逃避的生活,还是有着那么星点大小的希望的。 然而,拒绝了他的其他人,再度将这拒绝施予了与他并肩而行的珊迪。 ——在他心中掠过的,却是能独占珊迪的想法。 连自己都为自己感到羞耻。所以,他用身躯阻挡着那些向他们飞来的石子、口水和垃圾,在她的身前咽下两人份的泪水,权当作对自己那令人作呕的想法的……赎罪。 但这却并无法换得他人的哪怕半点怜悯,迎面而来的只有更多的谩骂、嘲笑和殴打。那是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和洪水般的刺耳唾骂。 他本可以反抗的。 他本可以让他们永远不敢再来招惹他们的。 是永远。 因为他的手中,有着“力量”。叫做魔术的力量。 那是母亲自打他小时起,就不断地教授着他的,能实现奇迹的艺法。 点火。结冰。招来毁灭。就是这样子的,足以改写“常识”这一定义的东西。 “真不愧是我的宝贝儿,学得这么快,你爸爸他,一定会为你骄傲的——你爸爸他,也是这样的天才呢——” 可这欣喜的赞美,于他却并不比撕心裂肺的哭嚎要好去多少。 但母亲,却剥夺了他行使这份力量的权力。 “魔术,是不能随便用的东西哦。你的属性叫做虚数——这可是,只属于妈妈的宝贝哦——毕竟,你可是爸爸的孩子呀,不,是妈妈的孩子呢——” 母亲的语无伦次透出的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却并无法盖过他心中随之流淌的背上。 他绝不能忤逆母亲。 否则,就等同于夺去了母亲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他体会得到那份笑容之后的悲凉,所以他才能压抑着自己心中日益疯长的憎恨。 才能眼睁睁地看着珊迪,被那些人从自己身边拖走。 看着她,向被打倒在地的自己无助地求救。 看着她,毫无希望地挣扎。 看着她,最终在那狂乱地挥舞着的拳头之下,慢慢地不再动弹。 看着她,再也无法呼吸—— 憎恨的对象,也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那另外一个,毫无疑问就是自己。 心底蔓生的憎恨和心头浇灌的悲伤,持久不断地冲击着他脆弱的心房。他后悔过、悲痛过、绝望过、彷徨过,却始终无法逃脱这桎梏般加诸己身的阴影。 直到这么一天。总是笑容满面的母亲,竟一脸凄怆地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拥抱。 “宝贝。爸爸他,也许不会回来了哦。” 这不是——当然的吗。 寥寥数语,却如同决堤的潮水般冲垮了他的底线。 “可是呢,妈妈希望你能把爸爸带回来。妈妈拜托你把爸爸带回来,好吗?宝贝你,也已经是大人了呢。” 悲伤的洪流在憎恨的火舌下,化作无助的水汽杳然而去。十数年所沉积的怨恨,驱使着他的双手,在母亲的指导下,绘出了这世间最为恶毒的图案,与她苍凉的微笑一同,在夜色下映出一道凄冷的色彩。 不能哭。 “从今往后,宝贝就可以用魔术了哦。如果看到爸爸,一定要让他明白,你是个优秀的孩子,才行呢——” 与自己同处一个屋檐下,照料了自己十数个年头的女性,面容纵然决绝,却仍旧无法掩盖那神色下,铭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深沉绝望。 不能哭。 “刚才说的,都牢牢记住了吗?嗯,乖孩子。那么,开始了哦——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不能哭。 然而泪水依然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却又在眼前顷刻间燃起的冲天烈焰前失却了姿态,与那飞舞的浓烟一同消逝在了夜色之中。 ——在此宣告。 汝之身躯,我之所役,我之命运,寄之汝剑。 “让妈妈的灵魂——” ——遵循圣杯之唤者。 如若遵从此义,从属此理,那便予我以应答。 “永远铭刻在你身上吧——” ——在此起誓。 我为行尽世间一切善行之人。 我为除尽世间一切恶行之人。 “爸爸的名字呢——” ——三大言灵绕汝七天。 穿越抑止之轮现于此世吧,天秤的守护者! “——叫做,阿尔哈兹莱德哦。” 绚烂的光芒自那狰狞的青绿火舌之中迸现,鲜血般猩赤的朱彩也随之在少年的手臂之上绽放,一同散尽了这一切的乌烟与炙灼;而伴着那光芒和绚彩降临这人世的,是一个与少年相仿的身影。 支撑着那恍若脱世的面庞的,是背负着三把宝剑的飒爽身姿;自那如同仙境而来的少女口中言说的,即是少年所期盼了不知多少个岁月的话语: “孤为成汝之剑而来,孤为作汝之盾而至。试问汝,可堪为孤之役者吗。”
2239. ??. 这是个连太阳都不得不蜷起身子、吝啬地榨去每一分本该属于大地的光与热来取暖的深秋下午。 尽管还有几个小时人们才能从一天的劳碌中解放出来,好好地犒劳一下或是因为工作又或是因为学习而辛苦了整整一天的身体和神经,然而勤快的小贩们却早已在步行街上摆好了阵仗,在那摊位后林林总总店铺的映衬下,用鲜亮的招牌、卖力的吆喝再加上四溢的诱人香气,招揽着这片还难以称之为“热闹”的步行街上几桩零星的生意。 在这样的步行街上,行走着这么一个无法令人不去在意的身影。不要说是尚显清冷的现在,即便是几小时后灯火下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当中,这也会是足以令人频频驻足回首的景象吧。毕竟,在即将步入千禧年的今天,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之交,已经很难在街头看到修女打扮的人了。无论是谁,看到那副姿态,只怕都会有一瞬间有“上帝也许真的存在吧”这样的想法涌上心头才是。 尽管略显恍惚的神情让人忍不住想上前为她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帮忙提一下手中看上去很重的箱子也好,但却也因那份气质中让人由衷地生出敬畏的东西,最终也只能表现成修女并不如何在意的视线了。 她并不是来传教的。当然也不是来旅游。 甚至于,她正前去的地方,根本就不需要经过这个广场。 她不过是想看看其他人的样子,了解一下其他人的生活,听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谈或是抱怨,让自己体会一下人潮之中该有的喧嚣。 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偶那么一星半点“切实”地活着的感觉。 但也许是今天太早了吧,除了无聊地或是招揽着她又或是看着报纸的摊贩,便只有四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和听不真切的闲扯了。 有着“人”这样的概念,却感受不到那份喧嚣,也觉察不到半点热闹,棕发的修女只是走着、走着,无视了身前、身侧和身后所频频传来的所有视线。 一直走到了广场的尽头,通往与这崭新城区天差地别的旧城之路上,才有了可以勉强称之为“人群”的东西映入她的视野。 她很自然地靠近,由肢体所垒成的壁垒也很自然地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被人群围拢在中央的,是一个简单的小摊。不,和先前的摊子比起来的话,那根本就没法称之为“摊”,只是在一张稍大的桌子上,摆着那么几个瓶瓶罐罐,在地下的箱子里,放着不少的柠檬,再加上几个正应接不暇地摆弄着的孩子而已。 他们在卖柠檬汁。 或许是身边的人吧,她的耳边传来了些许的议论声。他们似乎都是旧城区的穷孩子,偶尔会来这里卖点东西挣点零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在这么个没什么人的时段,举起这么多好心人吧。 她强行挤过了人墙中的队列,站到了并没多大的桌子一旁,依旧无视着那些向她投来的视线,从手提箱中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皮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忙碌的几个孩子。 “修女姐姐想喝柠檬汁的话,还是排……呜哇?!” 正递出纸杯的小男孩和人群同时发出了很不礼貌的声音。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桌子前面无表情的修女,向堆满了分币的钱箱中,放下了一张满是违和感的一百美元。 说是钱箱,也只是个没顶的破木盒子而已,只怕加上箱子里的钱、这张桌子、桌子上零散的瓶罐、桌子底下的一箱柠檬和目瞪口呆的孩子们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都未必及得上一百美元吧。 然而修女还在重复着先前的动作。 两张、三张、四张,还在继续。一共放下了有二十张吧,原本鼓胀的钱夹顿时瘪了下来。 一旁吓呆了的孩子们中,看上去最年长的男孩儿抓起了和钱箱里胡乱堆着的硬币毫不相称的大额纸币,欲拒还留地推向了眼前半举着钱夹,一动不动的修女: “我们……我们不能拿你这么多钱,柠檬汁……柠檬……” 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修女呆滞地接过钞票,又放回了钱箱,再从钱夹中抽出了几张,塞到了男孩儿手里,用不容拒绝的口气缓缓地吐出了一个词: “拿着。” 衣着褴褛的孩子们和人群一同怔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人群中不断传来纷纷的议论声,有义愤填膺的,有艳羡嫉妒的,甚至有打算试一下她的额头看是否发烧的,不过怎样也好,都让身边神智尚且正常的人挡了下来。 ——而她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竟浮现了一丝笑意。 最终打破了这不知所措气氛的,是一阵粗鲁的叫嚷声;而叫嚷声的主人,则以与声音同等程度的粗鲁挤进了人群,站到了修女的身边。 “吵什么吵什么吵什么?我就不该让你们这些小鬼头进——哦,我是来收地租的,记得吗?一半的营业额……” 只说了一句话就变了三次语调的保安一样的人,向着钱箱中违和地散开的钞票,伸出了油乎乎的胖手。 但传入他手中的却不是手指间钞票摄人心扉的美妙触感,而是手腕处如同被大锤砸中的别样痛感。 但砸向他的并非什么大锤或是石头,而是修女仍旧拿着钱夹的手。 与之一同射向他的,还有修女冷若冰霜的锋锐目光。 “你……你……你是干什么的!妨碍我,我,我可是会打人的!不要以为女人我就不敢打!” 话语中带着颤音的男人,一边不住地吹着自己好容易收回来的红肿右手,一边从腰间抽出了一根多半是警棍的东西。 但修女连眉毛也未曾颤动一下,仍旧摆着一副骇人的神色;然而更令男人恼怒的,却是四周不住传入自己耳中的指指点点。 收税有什么不对的吗! 他很想这么喊出来。不过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有多荒唐有多蠢,所以只能红着脸举起那根看上去很结实的棍子,向着眼前惹人厌恶的修女头上狠狠地砸去。 一声闷响传来,一个人应声倒地。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所以也并不清楚次序是怎样的。只是,原先对峙着的两人,此时只剩下了一手握着钱夹,一手提着箱子,同时还抬着一条腿的修女了。 水泥地面和头骨沉闷的碰撞声,几乎是顷刻间便被杀猪般的嚎叫所盖过,反倒是一旁的人群和孩子们怔在了原地,对这幅意料之外的结果不知该做何表示。散发着绝大压迫力的修女紧接着便上前一步,一脚踏在了到底男人挺出老高的肚皮上,地面也随之溅上了些许油腻腻的腹水。 接连不断的讨饶声鼓槌般敲打着人群的耳膜,但修女对此却无动于衷,如同踩踏着一滩烂泥般,一脚一脚地对男人臃肿的身躯不住地跺着、踢着。他痛苦地翻滚着,哭嚎着,从口中喷出的油腻液体,也逐渐染上了点点猩红。 直到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拉住毫无止息迹象的修女,让那男人狼狈地从修女眼中几欲迸裂的憎恶中挣扎着爬起身来,在自己止不住的咳嗽声中,连滚带爬地从人们的视野中失却了踪影。 就仿佛他逃离的不是侍奉上帝的修女,而是自地狱而来的恶鬼。 混杂着复杂感情的人群,在恐惧中散去了大半;而那年长的男孩,也拿起钱箱中的钞票,和手中的美元叠放在一起,笨拙地鞠了一个深躬后,交给了修女。 夹杂着和人群相近混乱感情的其他孩子,只是向她摆了摆手哦,便回过头去收拾东西了。原本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群已然作鸟兽散,快速收拾好东西的孩子们也只能苦笑一下,转身离开了。 柠檬水,今天是卖不成了吗。 一手提着箱子的修女,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追上前去,将另一只手中的一沓钞票连着钱夹一同塞给了那小小队伍末尾,身材最小的男孩子。 但换来的只是一副困扰的表情。 小男孩放下手中抱着的柠檬箱子,慢慢地用脏兮兮的小手把钞票塞进钱夹,望了望修女的脸,又踌躇地抽了一张五十美元出来,便把钱夹塞回了修女手中。 “修女姐姐是个好人。但是,我们这样也能活下去的。” 坚强话语的主人只是个声音稚嫩的孩子。实在无法令人接受。 这样的话,究竟是怎么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的呢。 而修女,则望着追逐同伴一路小跑的背影,呆呆地怔在了原地。在这条通往旧城区的水泥路上,原本还残存着的几分喧闹,不过十数分钟便已然无影无踪,依然沐浴着吝啬的太阳所投下光芒的,除了一手拿着钱夹、一手提着箱子的修女,便只有她身前大小不一的排排脚印,和身后混杂着油腻和血腥的点点污迹了。
2239. ??. 虽然白昼尚且依依不舍地在这片惹人喜爱的大地上东奔西走,在旧城区的这座不起眼的小教堂却已然无情地拒绝了她的拜访。不光是门户紧闭,就连阖上了百叶窗的内部都用木板牢牢地封死了,拒绝着阳光的礼拜堂中摇曳着的烛火所塑造出的诡异气氛,不仅难以让人联想到“神圣”二字,反而让人觉得像是无意间触碰了连神明都无法触及的、位于“背面”的混沌本身。 在大约是布道厅的地方,有着和其他教堂一模一样的传道讲台,然而匍匐在讲台身下的,却并非是一排一排的长椅,只有几把哥特式的高背椅拢着一张中式八仙桌,不相协调地摆在空荡荡的大厅中,略显几分孤独。 而与这份寂寞相映衬的,则是几个在大厅中忙碌着的,神父打扮的人。他们有的正拿着朱笔,在大大小小的黄纸上书写着符印;有的则从手边的箱子中,不断地取出色泽各异的液体,小心地在脚下刻好的沟槽中调配着什么。熏香的气息四处弥漫,安抚着这井然有序的场景中,神父们紧张的神经。 不过骤然响起的开门声,马上就荡平了空气中四散的沉寂,所有人即刻便停下了手头的活计,警惕地望向作为声音来源的大门,又复在并不响亮的关门声中,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般低下头去,继续做起了自己的工作。 “你来晚了,阿尔法德修女。” 在布道台上,正对着一尊造型古怪的小雕像祈祷着的神父并未睁开紧闭的双眼,向来者打着平静的招呼。 “小鸟不要吵。修女很乱很乱。快飞走吧。” 一般来说,讲出这种台词时,即便不是伴着诸如愤怒、悲伤或是不耐烦之类的情感,至少也有着对对方在声调上的蔑视才对,然而从刚刚到来的修女平静的语气之中,并没有着那样的感情,只有着些许难以言说的沉闷——大概就好像,她所看到的,真的只是小鸟吧。 那张飘摇的烛火所无法照亮的面容上,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精神不好么。算了,既然人员已经到齐,那么准备工作就暂时中止吧。想必你们也已经堆满了疑问才是。” 对此似乎早已习惯的神父一边招揽着其他的神父就坐,一边虔诚地单手举起了面前的小雕像,走下了布道台。 “她去了广场。她来了。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放下手提箱的修女,用过分夸张的动作一把扯下了右手上缠得歪七扭八的绷带,一边说着颠三倒四的话,一边用看起来随时会摔倒的姿势走到了椅子边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原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背。 在那白皙的肌肤上,清楚地纹画着刺青般的黯淡纹路,如同暴露在空气中的血液一般显出朱红的色彩。 仔细看的话,在场的所有人手背上,竟然都刻画着同样的红色符印。尽管痕迹各不相同,但无疑那瘀血斑的印记,于他们的意义是完全相同的。 “关于这点……我也有疑问,司教大人。教会,是有其他部门——” 另外一个就坐的神父用小心翼翼的口气提出了问题,但在被称作司教的人的示意之下,知趣地打住了。 “你们所有人的疑问,我马上就会做出解答。尽管我们的工作已经接近完成——但教会发来了新的指示。我们必须赢得即将开始于此地的圣杯战争。” “那种事情——这样会被圣堂教会的支援盯上的!” “我同意亚智的话。圣遗物已经拿到,我们现在首要考虑的应该是转移——” 几乎是马上就响起了反对的话语,但无论是第一个冒失的声音,还是第二个带着谨慎的支持声,都在司教严肃的神情和微摆的右手下趋于止息。 “已经来不及了。圣堂教会的监督者,只怕已经来到这座城市了,而教会需要的是‘精英’——现在一时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可供指派了,支援最快也要一个星期。尽管对在座的各位来讲可能有些突兀和危险……但我们目前,必须依照教会的方针行事。” “监督。者。神父。呼哇呼哇。孩子们。我。不要啊。” 一旁神情呆滞的修女,在司教说明时,虽然只是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不相连贯的词语,却在短短数秒间无比清晰地用声调完成了从憎恨到恐惧,又从恐惧到悲怆的感情转变;面朝着司教的她,空洞的双眸却似乎望着同一方向的其他东西,映照着恍惚和迷离的面容,令人不禁背后泛起阵阵恶寒。除却司教,循着声音望去的神父们无不露出了诧异的神情,虽然关于眼前的修女早就听说过不少的传闻,但即便是已经并肩作战过接近一星期的他们,对于眼前这种毛骨悚然的景象也是初次见到。在这片尴尬的气氛中,最终响起的还是司教的声音。 “……正如阿尔法德修女所言,圣堂教会这次是‘提前’派出了监督者。” 声音明显有些扭曲的司教,特别地加重了“提前”两个字。 “——只怕陪同而来的代行者不会在少数。但更重要的问题在,‘提前派出监督者’这种事情,除了已经消失几十年的冬木圣杯战争之外,可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这意思是……” “那么再多说一件有趣的事情吧。这座城市有着极为优良的灵脉这件事情,想必你们早就知道了。不过,似乎有什么人搞了些小动作,现在这里的地脉,已经接近枯竭了。” “枯竭?……是有人抽去的吗?” 司教向着先前被称作亚智的神父点了点头。 “但作出反应的只有圣堂教会,而且是很消极的反应。……也就是说,魔术协会对此持有的态度,很可能是默许——对这即便是抽干一条地脉,也必须默许其运作的……圣杯战争。” “可为什么……如果世界各地的魔术师都如此效仿的话,魔术协会和圣堂教会加起来都未必遏止得住——吗。” 另外一名神父如同想到了什么一般,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看来你也想到了,慕百。藏于此地某处的‘圣杯’,多半并不是随处都在发生的便宜货色……对魔术协会而言,只怕是与‘冬木的大圣杯’同等价值的东西才是。” “——‘万能的愿望机’?” 在场的神父们陷入了沉默,而“万能”这个词则似乎刺激到了呆滞地坐着的修女,本不知望着何种风景的她,竟也瞪大了双眼,在望向司教的复杂神采中,又添了几分惊讶。 “只要有着这样的万能……在场的诸君,便是泡浮教会四百年来夙愿得偿的见证人了!吾等所永生永世崇拜的神明,也将因此亲临这片大地,授予我们无穷的知识和力量,抹消掉世界上不属于那位大人的一切异端,让万物都刻下他的尊名,为他的仆人所用!” 司教的声音所传递着的狂热话语愈发地激昂起来,而疯狂的气氛也如同山火般,在神父们的心中炽烈地燃烧了起来,顷刻间便占据了整个厅堂;那在他们脸上不容分说的狂喜和扭曲,在与无人肯去分神留意的修女脸上显露出的厌恶的对比之下,映成了一道令人乍舌的景象。 ——泡浮教会。 无论在哪里都会被视作异端,又无论在哪里都会有着信徒的,名副其实地存在于世界“背面”的教派。 只要不是圣堂教会所认同的奇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必须排除的对象。已不知有多少无名的教派,在代行者的手下被抹去了在人世间残存的一切痕迹。除去那些立足于各个民族心目中的宗教和实力足以与之抗衡的魔术界,真正在圣堂教会的手下存活下来,甚至还有余力与之对抗的,便只有自极东之地的上海,如同疯长的毒藤一般蔓延在全世界的泡浮教会了。 但无论毒藤如何繁盛,也终究无法撼动千百年的盘根大树。泡浮教会终归也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团体。他们信仰的并不是奇迹,而是混沌;他们所崇拜的也并非神灵,而是宇宙中的万千门户;而在那无穷无尽的位面交汇之处所穿梭着的,即是他们所敬仰着的力量之源,伏行于星间的原初混沌。 眼中仍旧闪烁着狂热光芒的司教,用旋即平静下来的声音,如同最初一般将众人拉回了现时。 “那么……还有人有异议吗。” 沉默。 不,确切来讲,只有修女无法让人听清的喃喃声。 尽管方才疯狂的气氛仍然徘徊在空气的角落之中,神父们却都平静得出奇。 “很好。那么……接下来就是决定参战者了。最合适的人选原本自然是阿尔法德修女……” 几乎是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望向了仍旧神色迷离的修女。 “……但正如诸位所见,阿尔法德修女的精神不佳。鉴于诸位都持有着令咒,而根据阿尔法德修女的信息,只怕持有着令咒的不只是我们而已……所以,我们必须在正式开始之前,尽可能地争取到最多的席位才行。” 其他几人都无言地点了点头,司教严肃的面容,也随之再度染上了几分狂热。 “‘万能的愿望机’——你我在这时齐聚于此,说不定正是冥冥之中,有着那位大人的指引吧。虽然暂时无法借用阿尔法德修女的力量很是可惜……但那万能的圣杯,必定会成为我等的囊中之物。” 伴着这昂扬的宣言,几乎所有人的眼中都绽放出了无比疯狂的色彩,就仿佛那份数百年来的执念,已然走到了尽头—— 于时,司教注意到,就连先前神色呆滞的修女脸上,也显出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那即便是神志清楚的日子里也不苟言笑的人,此时竟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笑意。究竟是出于礼节呢,还是确实地想求取她的看法呢,只怕问出了这句话的他,也没有考虑那么多吧。 “你对此怎么看呢,阿尔法德修女?”
2239. ??. “……万能的……愿望机……” 眼前佩戴着十字架的男人,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但自己听不明白。 脑袋像炸了锅一般搅动。看不清楚东西。听觉好像也出了问题。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几个孩子的样子。他们还好吗?自己为什么留下了钱夹呢。会被那个混蛋报复吗?那时候就该杀了他才对的。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自己没有得救过。 也永远不可能得救了。 那么至少让其他人。让和自己一样的其他人得救吧。 这是,很过分的要求吗?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能的。 对,自己清楚地听到了,那个让人恶心的神父说的。 万能的……愿望机。 那是什么。是叫圣杯吗。 似乎是有着那样的知识,又似乎没有。 那样的东西,真的能拯救别人吗。 不,如果是“万能”的话,不就意味着自己也能够得救吗。 要救孩子们。要救自己。 要救自己。救自己。救自己。救自己。救自己。救自己。救自己。救自己。 像那时一样。 “……合适……阿尔法德修女……”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那是自己的名字吗。 是为什么呢。莫非,是要把圣杯让给自己吗。 不对。 那原本,就是自己的东西。 自己必须得救。 只有自己必须得救。 “……阿尔法德修女……无法……可惜……” ……? 那是什么意思? 要夺走,自己唯一的希望吗? 不行。绝对不行。 那是自己的。是只属于自己的。 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呢。 是在嘲笑我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嘲笑别人的心愿很有趣吗?! ……是在笑吗? 真的,是在笑吗? 真是恶心啊。真是令人作呕啊。 不要再笑了啊啊啊啊啊! 只不过是想避免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而已。 只不过是想让坏掉的自己能宽心一点而已!!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我? 啊。 哈哈。 是这样吗。 是因为,你也是那样的神父先生吗,司教大人。 亚涅修斯。远藤亚智。慕百。德拉卡。 你们,也都是那样的神父先生吗。 用那样的笑容践踏着别人的心—— 用那样的笑容摧残着孩子们的希望—— 我,明白了。 不能让你们再对孩子们这么残忍。 不能让你们再对我这么残忍。 不能让你们再对你们残忍。 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杀掉 “……怎么……阿尔法德修女?” 你也同意不是吗,司教先生。 你们的名字。我好好地记住了哦。 我的名字呢—— 叫做安洁莉塔哦——
2239. ??. 在教堂漆黑的小阁楼上,有着“多巧手”诨名的神父远藤亚智,正蹲在用木板牢牢封死的窗台下,用一只手谨慎地对着窗台挥舞,向着比那破旧木板和其外的百叶窗结实不知多少倍的防护咒文进行着解构。 防护咒文的加护是他和司教一同完成的。通常的话,要不加惊动地进行构造水平上的破坏,至少也得花费数小时,更别提这还是他这位教会中数一数二的结界师的得意之作了;但对于架构了术式本体的他,要解构应当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即便是有什么异常无法进行逆建构的作业,只是用魔术摧毁关键的节点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然而他却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超过5分钟了。要说为什么的话,僧衣的领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的他,在指间输出的魔力只有初学者那种程度而已。照这个速度来看,只怕还得再五分钟才能完工。 并不是因为无法输出更多的魔力,而是有着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让那女人发现的话,一定会死—— 自刚才起就一直盘踞在脑海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想法,这是更是如梦魇般攫住了他的心神。 ——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窝囊吧—— 木质地板上由人类双脚的踩踏而发出的闷响,施加了完美咒术防护的房门被粗暴地轰开的崩塌声,还有那如同凶灵般不断地嘶吼、哀鸣和哭泣的女声,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音色在他的脚下此起彼伏地共奏,时而逼近又时而远离,如同悬于头顶似裸非落的断头刀,不住地鞭笞着他紧绷的神经。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副德性啊—— 悔恨、不解、迷茫、憎恶之类的感情,杂揉着那仅仅是数分钟前的场景,以“对生的渴望”这种镌刻于人类血脉中的原始本能,催动着他加快了纤瘦的手指上倍显艰难的动作。 明明所有人都在畅谈着那一片光明的未来。 那追逐了百年的奇迹,明明已经触手可及了。 就那么想独占那份可能性吗?!就那么想让这百年的夙愿,再一次破灭吗?! 你真的就那么憎恨我们吗——阿尔法德! 人类是有着自我保护这种机能的。身体混进了有害的异物就排除掉,疼痛超过了承受的限度就屏蔽掉,就连会妨害精神的记忆,也能在头脑中不留痕迹地完全清除掉。 但就算是这样的人体,也无法洗去那如同无法磨灭的烙印般刻画在亚智眼前的一幕。那挥之不去的场景,在咬牙切齿又战栗不已的亚智眼前,如同走马灯般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再现着、重播着、复送着。 ——谁都不可能预料到的啊,那样的事情。 作为他们任务安全保障的教会代理人,单枪匹马就能击败三名圣堂教会代行者的修女,那冷漠、强大、仅仅是目视就会让人心生敬畏的女人。 阿尔法德修女。 她,向着司教出手了。 描述起来非常简单。她掏出了匕首,捅穿了向她发问的司教。 可那几乎是眨眼间就完成的事情。那简直,不是人类能够捕捉到的速度。没有人看到她的动作,甚至没有人看到她出手——反应过来的时候,司教已经翻着白眼倒下了啊! 想施术反抗的慕百,连指头都没伸出来就遭殃了—— 德拉卡被她用机关枪打成了蜂窝—— 亚涅修斯为了掩护我,也没能跑掉—— 可恶啊!到底为什么,只有最没用的我活下来了啊! 明明都细心地给他们加持过防护咒文的——明明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被贯穿的—— 窗子上的结界,就快完全解构了。只要再一分钟就好。脚步声,没有在靠近。 自己能活下去。 自己必须活下去—— 一定可以的。门是咒术加护过得,不是那么轻松就能——不,那女人她…… 一阵轻微的响动传来,抖落了木板上的尘土。 ——完成了!接下来只要卸掉这块碍事的板子—— 在这连半点明亮都难以寻到的狭小阁楼之中,跃动着的是名为“活下去”的希望之光。 但这个残酷的世界最喜欢的,就是无聊、恶心又毫无意义的低级玩笑。对楼下的修女是这样,对死去的司教是这样,对倒下的慕百、德拉卡和亚涅修斯也是这样。 对亚智,自然也是这样。 原本是用来保卫这座据点的木板,竟不知为何没有钉牢。在亚智尝试搬动它的瞬间,便从窗框上称不上轻巧地滑脱了出来。未料及此的亚智,猛地向后打了个趔趄,在木制的地板上踏出了简直能传到宇宙尽头的响动声。 他的咒文没能保护到任何人。他也没能保护到任何人。 就像这块木板一样,保护不了任何人。 袭上心头的,只有绝望。 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耳边便响起了只有嗅到鲜血的鲨鱼,才能翻腾出的激荡声。被打得粉碎的木门就是那海洋,激扬的尘土就是那浪涛——而自己,只怕就是负伤的小丑鱼了吧。 眼前凶神恶煞的鲨鱼,遍染周身的只有腥膻。那掠食者得胜般肆无忌惮地笑着,恣意羞辱着眼前瑟瑟发抖的猎物: “我·们·来·了·哦,神·父·先·生。” 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孩子般的声调。 想要跑。想要逃命。 但不知为何,瘫在地上的双腿都灌了铅般沉重,连抬都抬不起来。 “为……” 喉咙哽咽着,压在舌头上的恐惧,让自己连一个完整的词也吐不出来。 “为什么要这样!就那么想独占奇迹吗,修女?!” 几乎是竭尽了全力的,多半也是最后一次的爆发。 没有回应。岂止是没有回应,简直像是耳边风般毫无意义地吹过。 那笑容,那姿势,那亢奋的神采,都没有哪怕丝毫动摇。 “我们今天也来了哦——今天的圣餐,是什么呢——” 眼前的女修罗,说着完全无法让人理解的话。 亚智这才注意到,那副面容之上,如同要撕裂眼眦般瞪大的双眸,连瞳孔都无法对焦在一线上。 在她眼中映照出的,究竟是什么呢。 但,没有去思考的时间了。一只手提着机枪,另一只手攥着匕首的修女,迈着鬼魅般的踉跄步伐,走到了亚智的身前。 “今天也是这么丰盛呢——要是所有人都像神父先生这么善良,就好了啊——嘿嘿,呵呵,哈哈哈哈。” 听着她对空气没有半点虚假的由衷赞美,亚智早已被恐惧笼罩的心头,此时又泛上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寒。 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修女。 甚至,也无法称之为人类吧。那双眼睛所看到的,也绝不是自己,更不是司教、慕百、德拉卡或者亚涅修斯。 居高临下地威胁着自己生命的,不是为了争夺圣杯而痛下杀手的修女,也不是憎恨着自己甘愿为之献身的教会的什么人。恐怖地望向自己的瞳孔中,没有邪恶——如果有那样的东西,自己反倒能安心吧——只有被痛苦扭曲的人,才会倒映出的疯狂。 那只是一团肉块。 被执念、痛苦、又或者别的什么操纵着、驱使着的,一团非人的肉块。 腹部好像被扯开了。耳边,不断传来满足的赞叹声。 左手,好像也被切掉了,血在外涌。并没有很痛苦,多半是大脑屏蔽了痛感吧。 曾经,听过这样的传言。 泡浮教会为之得意的,足以与代行者相抗衡的代理人中,有一个叫做阿尔法德的修女。 她憎恨着圣堂教会的神父,即便是杀死了他们,也一定要将他们开膛破肚、五马分尸才能解气。 就像现在的自己所遭受的一样。 眼睛看不见了。肠子好像被塞进了已经破破烂烂的嘴里。 但自己在这几天所见到的,并不是那样嗜血的恶鬼。 她很讨厌神父。连我也是一样。但即使是被她杀掉的代行者,她也会恭敬地烧掉尸体,为他们颂安魂祷言。 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皮肤,好像也被剥得乱七八糟的了。 那么,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呢。我本来,是很疑惑的。 但现在,自己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自己,到底该恨谁呢。是眼前的修女吗,还是这样的自己呢。 意识越来越远。 耳边还回响着她的声音。 ——我的名字,叫做安洁莉塔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2239. ??. 夜还未深,充其量只是刚刚驱赶走调皮的白昼而已。在这样已然无法看清地砖间隙的路上,有着这样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 她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扶着头,就这么仿佛随时都会摔倒般、步履维艰地走着。若不去细看的话,恐怕会被当成酗酒的街边醉汉吧。 这条路,下午好像走过。 头脑并不是很清楚,记忆也很混乱。 不过……自己又做了不好的事情吧。 时而经过的几个热心的路人,都被她礼貌地谢绝了。毕竟,现在的她不是能接受别人帮助的状态。 又不知走了多久,一个高个子的男孩迎了上来。 “啊!找到你了,修女姐姐!我都快放弃了啊。” 一看就是那种缺衣少食的穷孩子。 不由得心头一痛。因为,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这个,还给你。” 男孩递上了一张钞票。 ……? 是自己给的吗?好像有着这样的记忆,又好像没有。 不过,像是自己做的事情呢。 “我们不能拿你这么多钱的。” 意识还有点模糊,我随手把箱子放在了地上。 “这。你还是拿着吧。” 对方摇了摇头。 “嗯——果然还是不行啊,虽然拿了姐姐的钱日子会好过很久,但这样终归不好啊。会变得懒散的,长大之后就活不下去了啊。” 思维还有点跟不上。 为什么,自己会变成好像引人堕落的角色一样啊。 “嗯?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啦。不是说姐姐的不好,是因为姐姐人太好,我们才会过意不去的。” 仍然不太稳定的精神之中,不知怎么浮现了不太好的场景。 自己,抱着男孩的尸体痛哭。 紧随而来的是对自己的鄙夷和不齿。 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东西呢。 并不是想要去伤害别人,而是因为自己确实地被伤害着。如果自己的善意被拒绝,如果自己的底线被践踏,如果让支撑自己的唯一念想都被无情地击碎,不要提什么拯救或是不拯救了,到那时连结着肉体的精神,还是否能再被称之为“人”都很难说了。 究竟谁才是被害者,谁才是加害者,那份伤痕累累的精神,恐怕已经分不清楚了。 “姐姐?……没事吧,表情,很可怕哦?” 男孩的话把自己又拉回了现实。还真是,好像经常听到这样的台词啊。 “没事。那么,钱我就收回来了,如果活不下去了就来找我,会连你的份一起活下去的。” 男孩不知为何露出了很尴尬的表情。 “那……那我走啰!修女姐姐保重啊!再见!” 修女望着在黑暗中远去的背影,持久不断地挥着手。 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他,也是不会来找自己的吧。 要说为什么的话,只是自己希望能够有这样的一幕上演而已。毕竟那样的男孩,在自己放火烧掉教堂的时候,已经在掉落的楼板下面,失掉那条鲜活的性命了。 真的,会连着你的份一起活下去的。 自己,究竟还要背负多少这样的债呢。 修女提起自己的箱子,仍旧扶着头,向着原来的方向继续缓缓地走去。真正消失在黑暗中的,就只有这一个身影而已。
2239. ??. 海潮在夜风中呼啸,无情地击打着沙滩上静止的粒粒石英之泪;本应倒映着蔚然碧海的天际,也不知何时被一片斑斓所洒满。繁星不自然地相聚又相离,令本就足够眩目的璀璨显得越发绚烂。 但即便是如此的光芒,也无法照亮那兀自伫立的阴惨城寨。 如同神殿般的青砖绿瓦,仅仅只是望上一眼,便足以让人类对自己最恢弘的建筑奇迹投以鄙夷,令最杰出的建筑师愧而失语。无数不规则的棱柱、棱台又或是圆柱圆锥,彼此看似散乱又无比相称地堆叠在一起,组合在一起,又或者穿插在一起,墨绿色的条石所堆砌成的,只有无数交错重叠的棱角和边缘,纷繁复杂地彼此交汇、分离。平行的墙头在此相交,相对的顶角不再同等甚至相差甚远,看似平整的石壁实际却凹凸不平,尖锐的棱角平滑不已,圆润的球壁却足以将人刺伤……就仿佛,我们所认知并奉之为理的一切几何原理,那些自欧几里德之手所演绎的精彩篇章,都不过是谬误,是必须修正的笑话,是在这超出常理的殿堂前班门弄斧,在巨人面前夸耀自己伟大的小丑,悉数毫无意义,也毫无价值。 根本不值一提。 这又哪里是什么神殿呢,只有城池一词才足以与之相配。无数错综复杂的楼梯欺骗着一切的视觉,即便只是稀薄的光在这里也无法像往常一般运作,将本应稳固地踏足的双脚绊倒,将意欲上行的步伐送至下阶,又或是不可思议地穿过那原本横贯在面前的厚实青墙,乃至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足底却能得知自己脚踏实地这件“真实”。在此等未曾听闻的法则下,在这种从无思及的规制下,无数穿着僧衣的修士和修女们满面疑容地向着眼前近在咫尺、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的出口奔行着,在这看上去只有唯一一条道路,却有着十万三千个分岔的迷宫中寻找着明摆在眼前的方向。 只要选错,便会迎来终结。 名为死亡的终结。 而指挥着十万两千九百九十九人的修女,踏着十万两千九百九十九人的尸体,在足有十万两千九百九十九人份的性命所铺成的道路上,无视着十万两千九百九十九人不甘的哭嚎,越过了十万两千九百九十九人量的血泊,心安理得地步向了十万两千九百九十九人的死体所堆砌成的阶梯。 自那通往下方的阶梯向上走去,避开了会将人刺伤的圆球,无恙地踏上垂直的石墙,踩着实实在在的空无一物,穿过阻挡去路的青石巨板,打开了那自一开始就立于眼前的墨绿大门,向着渴求已久的“外”贪婪地探出身去。 哽咽。 口、鼻、眼、耳。 甚至毛孔和头发的空隙。 一切都仿佛瞬间让什么东西所涌入、占据。 随之而来的,只有噬心裂骨的痛楚。 液体。 秽恶、腥黏的液体。 她勉强地睁开眼睛,望向了那期冀已久的“外”。 ——是海。 无边无际,冥蒙灰寂的海。在城池的外面,却不是新鲜芳香的空气,而是这样秽恶、阴毒的海。 这怎么可能呢。 在痛苦中挣扎的修女,不住地否定着正吞噬自我的痛楚,和眼前超出常理的景象。 探出大门的上半身承受着被石碾绞碎般的重压、和不住地引发呕吐的濡湿感,皮肤不断地破碎、出血,流出和那腥臭的毒海一般的液体,再度孕育出新的创伤和痛感。尚处于城池之中的双腿,却仍是无比地轻松和舒适,仿佛自己的知觉已经被切成两半,分别浸泡在了酸液和蜂蜜里,只有上半身继承了一切的痛楚和折磨,空留着另外一半享受着一切的甜蜜和畅感。 痛得连自己都开始成为憎恨的对象。 喉咙中满是炙人的灼烧感。头脑已经空白一片。唯一还正常的,就只有那强健得不正常的痛觉,如同政变般掌握了整个上半身的主导权,得意地彰显着自己无人能及的伟业。 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 可自己绝不能回去。绝对不要,再回到那满是血泊的城市中去。 一边想着,一边憎恨着,一边奋力将下半身也拉过海与陆的界限,与那份奔流汇为一体。 ——可眼前的,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腥稠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涌入自己的身体。内脏好像已经烧干了。血管里也已经不是熟悉的暖流了。 浑身都激荡着烧灼。像是成群的白蚁般,噬咬着脆弱不堪的神经和骨骼。 只是好热。 好烫。 情感还活着。可精神早已死了。 外皮还活着。可内里早已死了。 在这灰暗迷离的海中,居住在那城池里的谁,也许正无情地看着这一切的吧。 Fh... tagn.
2239. 2-5. 一阵呕吐感伴着海风袭来,惊醒了倚着箱子睡去的修女,也拂落了她身上繁星般的斑斓沙粒。 “……还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的梦啊。” 修女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抬头望向了天空。夜还很沉,映入她视线的就只有看似永恒的星辰,在劲吹的夜风中绘出一幅幅没有边际的图案。 星相……要完成了吗。 修女向着天空歪了歪头,仿佛期待着漫天的星斗能给她以回答。 ——自然,这是不可能的。兀自叹了口气的她略带疲惫地转过身去,弯下腰打开了看上去过于沉重的喜爱那个字,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盛满了鲜红油状液体的玻璃缸,加上几个十分造型让人不快的小雕像。 那是几个姿态各异的石雕,只有手掌大小,其中最多的造型是一个面容妖艳的女人,赤裸着上半身,似是挑逗着观看者一般伸出一条纤瘦的胳膊;但那女人的下半身,却是如同线团一般缠绕、纠结的触手,如同饥渴的野兽一般伸展着。 但修女似乎看惯了一般对此并不在意,随手将其他的雕像放在了沙滩上,只留着一只手拿着玻璃缸,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雕像,同时用诡异的声调念出了一句细碎的话语: Inwv Zzrovnw. “ 风 吟 。” 一阵比那从不曾停歇的海风强出不知多少倍的烈风骤然呼啸而起,将修女面前的沙滩吹拂修整,刮成了一道如公路般平整的沙地;然而,在这嘶嚎的狂风之下,她却只有裙摆敷衍般微微地摆了几摆,望着眼前沙粒所铺成的平地,不带表情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便抱起手中的缸和雕像,飞身跃入了平实整齐的沙地中央。 本应在那下坠的力量下屈服为无规则陷坑的沙地,却在她落地之后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平整。对此依然毫不惊讶的她,开始熟练地如舞蹈般移转腾挪,在沙粒所交织成的绘板上,用双脚留下了一道道痕迹。 修女的动作看上去无比轻盈,在那海风与重力都无法撼动的沙地上刻下的却是没过脚踝的沟壑。巨大的圆形边界,在那并无章法可言的步伐下与其他的图案彼此交错汇聚;而一幅毫无美感与结构可言,仅仅只是无法计数、也无法分辨的几何图形和复杂符记,再加上毫无规制、也并无法则的纹路饰样所堆叠成的法阵,不多时便已然刻印在了这篇略显荒寂的沙滩之上。 潮水违背着昼夜的规律混乱地涨落,海风亦在不合时宜地高声哭嚎,可那本应在风浪的恣意蹂躏下扭曲变形的沙粒,此时竟有着缘由一般顽强地保持着原貌,维系着那副书满了不详的魔法阵与这片夜色刚刚建立起的一丝微弱联系。 为散乱的沙土赋予意志之后,恰好停在法阵中央的修女仔细地环视一周,在确认无误之后,再度向着夜色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就好像向谁肯定着什么一样。 检查完毕的她,将手中的雕像夹在腋下,把玻璃缸上闪着幽光的条带随手撕开塞进衣兜,用嫌恶的表情将缸中猩红的粘稠液体倒入了脚下刚刚绘出的印痕之中。 看上去并无多少分量的液体,在接触地面之时便如同嗅到鲜血的野兽一般流动起来,不多时便盈满了直径数米的圆环中包覆着的所有图案。随后,她便把夹在腋下的雕像取出,轻轻地安置在了仍残留着些许腥黏的大缸之中。 “肿胀之女体,伏行之混沌,夜隐之巧莺,天际之柱极,千相之名奈亚拉托提普。” 伴着平缓的吟唱,幽紫色的絮带如同融化的冰雪般自雕像的轮廓旁渗透出来,夜色下泛着寒光的青绿石雕也因此染上了些许神秘的色彩。 就降灵仪式而言,修女的布置显得有些过于简朴——不过,她原本就不是擅长这种事的人,教会中有着专门的部分负责圣杯战争的事务,并不需要她来插手;即便是真的需要她出战,仪式的准备也会有更专业的降灵师来负责,她只需要主持召唤本身就可以了。 虽然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呢。 教会多半会派支援来吧,但自己是绝不可能等得到那时的——对自己而言,这是步入此种生活以来的第一次机会。 多半,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倘若无法抓住实现“万能”的可能性,自己或许,就真的永远无法得救了吧。 自己必须胜利。自己只能胜利。 确信着这点的同时,脑中却不知为何涌现起了方才令人不快的荒谬梦境。与之一同袭来的,还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呕吐感。 ——这种时候还在想无聊的事……掺进杂念的话,会死的。 强抑住呕吐感的修女,额头沁出了落雨般的冷汗,缓缓地滑过那紧闭着的双眼。 “痴愚盲神是所侍,黑羊之森是其所越,万门万钥是其所至。” 风在耳边咆吼,浪潮也呼啸着波涛,缸中的雕像更是已然化作一滩冒着气泡的液体,自那本是雕像的泥潭中四溢的涌动魔力,此时在修女的身边圆环般地汇聚起来,由着无形的紫絮缓缓转动,凌空缀成了与她脚下的法阵别无二致的印痕。 “大千宇宙之扉是其所指,其形之多为肿胀之女体,多为夜嚎之湮惧,塑为通往幻梦之道路。” 幽紫色的光芒显得愈发不详,却仍在修女的吟诵下规则地转动着,闪耀着。 然而突然间,除她以外的世界都如同定格般地静止在了原地,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夜风收起了嘶叫,海潮遣回了浪涛,已然如旋风般飞转的法阵,亦不知从何染上了一片令人厌恶的莹绿色,与脚下的沙土一同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身后原本平静的海面,在静止中抑止着沸腾般的冲动。 身后的明明是大西洋。却又为什么仿佛听到了来自太平洋的凄嚎呢。 “——风暴么,真是不凑巧啊。” 听到雷鸣的高大男性,似有意似无意地把心中的想法表现了出来。但他并未睁开紧闭着的双目,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继续念出了自己正进行着的仪式所需的咒文: “——在此宣告。 汝之身躯,我之所役,我之命运,寄之汝剑。” 在他,弗拉基米尔·阿纳托列维奇·利亚多夫的脚下,是以白金、黄金、高纯钛、钨、铅和水银所调配出的,足以冠之在炼金术中也仅有“概念”可言的“秘银”这一名称的金属所绘成的法阵;而在他的身边,则围着十余名神色严峻的魔术师,手中各自举着一个透明的闪亮方匣,以连肉眼都可清楚地直视的魔力线,连结着中央的弗拉基米尔。 无疑,这便是英灵的召唤仪式了。 以凡人之身召唤英灵来使役,本身就是无限接近于不可能的事情——而这仅仅存在于概率学上的可能性,则只有通过圣杯的魔力才能完成。因此,役者只需要通过仪式建立起与从者的联系便可以了。 实际而言,英灵的召唤者是圣杯,并没有必要特地使用如此昂贵的材料进行此等豪华的降灵,但召唤时献上的魔力越多,英灵所持有的魔力自然也越多,而完美的仪式更是可以将此倍化——由此,原本并无太大意义的仪式本身,也显得重要十分了。 那些魔术师手中的方匣,则是随便一块就可在阿特拉斯院卖个好价钱的大型魔力晶格。魔力本身是难以在外界长时间暴露的,魔术师在自身储存魔力的同时,也会选择礼装、宝石或是雕像一类的东西作为容器来储存魔力,以此支援自己;但魔力晶格,则是将高纯度的魔力进行浓缩和灌装,所制作出的类似“电池”一样的东西,对于比起其他学派更多地需要和“等价交换”这一原则的炼金术士们来讲是绝佳的炼化材料。然而制作晶格本身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对于晶格而言,纯度需要浓度来维持,但对于魔术师而言,若有着能一次填满大型晶格的能力,则大多不需要晶格进行支援,而若是只能储满小型晶格,则因量的问题而无法将其良好使用,再加上将多个晶格汇聚容易引起魔力的变质,因而除了穷困潦倒者之外,很少有魔术师愿意去制作晶格这样麻烦的东西。 除去召唤仪式的参与者,这间并不算狭小的准备室却因四周忙碌地工作着的数十个身影而显得格外拥挤。他们或是在检查步枪手枪之类的武器,又或是在小心谨慎地伪造着文书,再或者全神贯注地研究着小山一般高的各式资料。尽管如此忙碌,萦绕在屋内的,却并无半分繁乱,只有一片整齐而严肃的静穆。 于他们,我们一般称之为KGB。 “——遵循圣杯之唤者。 如若遵从此义,从属此理,那便予我以应答。” 稍显拘束的男声和稚气尚存的女声,一同在只有烛火摇曳的礼拜堂中回响着。 整个厅堂都逸满了赤红色的雾气。那究竟是滚烫的血珠呢,又或是不堪重负的空气为魔力施以了形体呢,多半是后者吧。毕竟,在那祭坛旁咏唱着的小巧少女身边,成形的魔力已然如同足以席卷一切的狂风般呼啸着了。 ——那并不是人类所能持有的力量。 匈牙利的女公爵候补,夏琳·巴托里。按照匈牙利人的命名法,则该叫做巴托里·夏琳——在整个欧洲,就只有匈牙利这个国家和东亚民族一样将姓氏置于名前而已。尽管在九年前匈牙利第三共和国就已经成立,民主体制也随之确立,然而整个匈牙利却仍然无法摆脱来自旧贵族的影响,持久不断地在民主和君主的天平两侧摇摆不定。 尽管看上去仅有十几岁,她却已然在彼此明争暗斗的旧贵族中,靠着不知何种手腕建立起了自己的集团——但若仅是如此,想要积累到今天这种足以呼风唤雨的权力,也绝不是她这样的少女所能完成的。 就原因而言,非常单纯。她并不是纯粹的人类,而是既非死徒亦非真祖的吸血种。究其根源,多半能追溯到她的先祖,恰赫季斯的伯爵夫人,伊丽莎白·巴托里。 不过这种力量却似乎因为什么原因,仅仅只能在夜晚觉醒而已。然而即便如此,那份仅仅有着“吸血鬼”这样概念、不受任何规律和法则所束缚的力量,再加上现今如同海啸般奔涌着的魔力洪流,已然是超脱出常识本身的东西了。 但在她身旁的青年身上,却并没有“魔力”之类的东西可言,甚至连半点魔术的气息也感觉不到;这场仪式的主持者,似乎就仅仅只有少女一人而已。 尽管如此,紧握着少女纤细手掌的他却紧咬着牙关,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这并不是什么异常。吸血鬼猎人的话,单单无视吸血鬼的存在这件事情本身就会引起躯体本身的反抗,更别提此时此刻正借助着流经体内的血族魔力来召唤从者了。 与沉浸在赤红魔力中的两人一同见证这幅景象的,还有一位主教打扮的老者。他神情严肃地望着眼前弥散的朱霾,不时低下头去看看手中表盘般的东西,又复在抬起头后将本已皱起的眉头如同海绵般加力拧紧。 “——在此起誓。 我为行尽世间一切善行之人。 我为除尽世间一切恶行之人。” 与命令无异的言灵,以咒文的形式为毫无章法地飘散着的魔力施以了名为规制的束缚,令这片鲜红的雾景顷刻间便化作了一条条或绯或殷、或明或暗的条带,彼此看似随意却又谨慎地交错重叠在一起,无声地环绕在那紧牵着彼此手掌的两人身边。 然而青年却显得越发地痛苦,不仅冷汗沁满了额头,连壮实的身躯都开始不住地打战。 “——没关系吗,尤里乌斯?马上,就好了。” 不是通过言语,而是通过心灵所传达的词句,不曾经过双耳便强行挤入了青年的意识之中,于脑海中悠悠地回响起来。 “啊……没问题的。夏琳、专心在仪式上、就好了。” 强忍着不住涌起的杀意的他,连思考都似乎打着绊子。单是克制下来的这份意志,也已足以说明青年的坚毅了。 伴着肃穆沉着、而又与那外表上的年龄不甚相配的语调,少女咏唱出了那以理智为代价换取力量和枷锁的咒文,再度激起了一道道的魔力回荡。只是,无论是她面前神色严峻的主教,还是身边紧咬着牙关的青年,都未曾注意到她面容的庄严之下,那份难以觉察的愉快: “——汝目为混沌所困,以其身侍之。汝为狂乱之枷所囚,以我之手御汝之锁——” 仅仅由少女唇齿间传出的声音,意味着施予从者无缚的狂暴。 “——三大言灵,绕汝七天。” 并非是凄凉清冷的沙滩或是挤满特工的密室,甚至也不是气派得吓人的宏伟礼堂,吟唱着召唤咒文的女性身边,除却脚下奔流着朴素魔力的水银法阵,便只有在夜色下隐匿于并不繁茂的草丛、和裸露在外的树根之间偷偷观看的条条小蛇了。 当然,还有个穿着紧身衣的精壮男人,摆着一副无法不让人联想到恶棍的表情,把一条青白色的小蛇拿在手里随意地翻来翻去。 树林中并不像海边那样劲风四起,但在秋日之中也绝对无法和“温暖”这样的词语中所蕴含的意义搭上哪怕片许暧昧的关系。女性的衣摆和裙摆因魔力流动所带起的轻风而微微拂动,但裸露在外的肌肤却并未如四周颤抖的树木一般显出寒意,仅仅只是在朴素的魔力所映出的柔和光芒下,微微衬出沐浴着月色的清光罢了。 “真贪心啊——女人这种生物,啊?” 男人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怎么,用蛇嘶般的腔调低声抱怨了一句。 不过,专注的女性多半没听见吧。 “——穿越抑止之轮现于此世吧,天秤的守护者!” 女性手边朴素的柔和魔力汇成一道稍显眩目的光芒,在片刻的踌躇之后,转眼间便化作了扑食的饿虎,袭向了一旁无所事事的男人,残余的波动,则汇聚起来飞向了不知何处的远方。 “咳——喂!搞什么突然袭击啊你这小娘皮!” “啊——怎么回事啊,这个!明明我觉得成功了的!” 几乎是同时响起的两个声音,让两人因为彼此都没听清而怔在了原地。 “都说你太贪心了——两个从者?你一个小娘皮怎么可能办得到啊,啊?” 虽然刚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把玩着小蛇的男人依旧毫不留情地奚落着眼前的女性。 “嘁……明明成功了会轻松多的。” ——不过后者也只是不甘心地嘟哝了几句,并没还嘴。 “那,这次的职阶是?” 女性一边盯着男人,一边问出了有些意义不明的话语。 “……你都已经看到了不是吗!是Assassin——刺杀者啊!” 男人似乎不太擅长应对投向自己的目光,只是略显慌乱地应付了下来。 “——不过,看来是没人要才分配来的啊。” 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声音却不知为什么显得非常奇怪,仿佛咀嚼着什么东西一般戛然而止,女性不由得噗哧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啊!小娘皮!——就不怕本大爷这个暗杀者背后捅刀子吗!” “哎哎,你背负着的可还有三骑士呢,不会对我这样的小姑娘下手的不是吗?” 似乎真的难以抗拒从女性愉快表情上传来的视线,男人嘁了一声,别过了头去。 “唔——失败了也没办法啊,毕竟这次的仪式基盘设计的还蛮精巧呢。没那么容易侵入的啊——真麻烦。” 女性挠着头,一边随处看着一边用似乎是家常便饭变味儿的口气抱怨着。 “没办法,还是准备干活吧……啊,对了,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啊?” “哈?” 突然换成了甜腻腻的声音搭上一副简直会马上融化的表情,吓得男子打着寒战转过了头来,原本恶狠狠的面容也已然扭曲成了另外一张脸。 “那么我们再来一次吧,耶梦加得——啊,不对,现在该叫Assassin来着——这可是仪式的一环啊!” 女性继续保持着一脸甜腻的笑容,向着眼前的男人示威般地举起了白白净净,毫无一物的右臂。 只是片刻,亮红色的纹路便自她的手背现出,一直攀爬到了手肘。 在自称宛城奈亚的少女皮肤上所刻画的令咒,足足有一十六道整。
2239. 9. 这是梅珊第一次坐轮船。 说是这么说,她其实连自己出远门这件事都是第一次。 尽管陪同的就只有和自己外表的年龄毫不相称的兔子玩偶,但她仍然像个孩子般兴奋不已。 毕竟,轮渡的目的地,有着能“真正”陪自己去旅行的人嘛。 虽然喜欢耍酷却经常犯傻,明明很爱胡闹却总是装得一本正经,正事没办过几件怪毛病却是一抓一把—— 究竟为什么,自己会对那个人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呢。明明在一起的次数,两只手的指头都数得过来。明明怎么想都是个满身漏洞的男人,可这也正是自己中意的地方才对吧? 想到这里,她便不自觉地哧哧笑了起来,引得甲板上来往的人们频频投来各色各样的目光。 —— 严格来讲,阿卡姆并不是个特别出众的城市,单纯以开发速度而略略闻名于他人的新城区,在土地广阔的美利坚合众国诸多的城市之中也最多只称得上是平均水平。说到底也不过是“快速”开发出的城区而已,在质量上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大小纰漏层出不穷的。 但即便是城市规划部门眼中的区区中流,却也引得刚刚离开港口的女性接连不断地赞叹,对着稀松平常的楼宇和街道不住地叫好。 “呜哇!这么高的楼,该不会是巴别塔之类的吧?——那个看上去好好吃啊——那铁架子是干什么的?——”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只有背后的兔子玩偶长长的耳朵随着她轻盈的步伐上下抖动,再加上路边频频回头的上班族或是学生们奇异的目光而已。 雪白的兔子玩偶。雪白的人。 ——根本就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孩而已。 但无论是爬爬看还是尝尝看甚至只是单纯看一看这样的念头,居然都被这个双手举着地图掉转来掉转去、背后的兔子玩偶还在同时危险地摇晃的天真女性,奇迹般地压制了下来。 是因为,有着比那更重要的事情。 有着想要见到的人。不,是不得不见到的人。 内心因为这份期待而焦灼,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这份比一切都要来得强烈的情感,甚至压过了她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不,或许该说是,纯洁无瑕的好奇心才是吧。 ——上一次见面,是一年零三个月前了。 说确切些的话,就是四百五十二天。 并不是记忆力超群才记得这么明白,而是时刻都无法忘却这件事情,所以才记得这么清楚。 那个人,自己已经认识他七年了吧。 让自己知道这个世界真正形状的人。 让自己知道情感究竟为何物的人。 让自己重新认识了“活着”这个概念的人。 ——虽然说这么多,不过那个人的话,多半什么也没注意到的吧。哈哈。 虽然只是心声,但是她还是笑了出来。 每次别离都会觉得“再也见不到了吧”,却又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的人。 最初是在哪里呢——对,是柏林来着。自己和家族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调查,正好转移到了那里呢。嗯,自己,还在魔术师的纷争里,救了他一命哦? 那种“得救了”的表情,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呢。 不过,总是能见到的原因,也是因为那个人一直在旅行吧?自己,也只能偶尔勉勉强强地去找他哦? 话又说回来,那个人会在这样的城市里留这么久,还真是稀奇啊—— 这里,到底有什么吸引着他呢。 不过,自己可是完全被吸引了哦!该怎么讲,好棒啊! 女性无视着周遭几乎接近百分百的回头率自言自语着,脸上时而兴奋时而愉快,简直好像真的在与谁交谈一般满足又幸福。终于,她在一栋与四周无甚是不同、也并不很气派的小洋房前,停下了脚步。 “嘿——还真是普通的屋子啊。” 和想象中以及习惯上的稍微有点差距。——这后半句话因为某种情感作祟,没能说出口。 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叮咚—— “来了——☆” ……诶? 应答的是,清亮的女声。 自己,该不会找错门了吧? 女性的表情带着别扭拧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像要把地图撑破一般把脸埋了进去。 “找哪位——什么嘛,拿地图蒙着脸?下一句话是什么,不给糖果就捣蛋?” 门好像在自己确认地址的时候就擅自打开了,迎接自己的却出乎意料地是轻松的调侃声……不,那样的,算是调侃吗? 拿开地图。 出现在视野里的,是比自己矮上半个头的小巧少女,正意味深长地对自己微笑着,散发出一股强行将狡黠和可爱杂糅在一起的微妙气息。 她的头发是红黑相间的颜色,乍一看去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一股无法言说的浑浊。那双眼睛尽管秀美,灰色的瞳孔却似乎并不会随着所望处的距离而变化。 换作是其他人,或许已经会对眼前的少女持有相当程度的敌意了吧。尽管肉眼无法直视,少女的眼神和举手投足间,却都散发着一股直击心房的恶意和超越了自傲的轻慢感。 但前来拜访的女性却对此一无所觉,只是怔在原地,望着那红黑交错的秀发的同时,伸手摸着自己雪白的长发。是感觉迟钝,还是别的什么呢,至少显出了一丝惊讶的少女,对此是不会明白的吧。 “那是干嘛啊?是推销洗发露?还是染发剂?——先说好,染白剂可是没市场的哦?十年之内都不会有哦?不管是哪个总该洗了头再上门吧……呜哇,一股海鲜味,你是哪里来的啊,拉莱耶?伊翰瑟雷?还是说印斯茅斯?” 劈头盖脸的凌厉攻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而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本应是作为那副神色所有情感窗口的双目,却是一片灰色瞳仁和白色眼眸交聚的浑浊之海,即便是望着自己的方向,也根本无法从那如同永恒般静止的眼神中得知对方是否真正在看着自己。 到底,怎么—— “呜吓,你背后的,那是什么啊?一把年纪了背那样的东西上街不害臊吗?这个社会果然还是早点灭——” ——说中了。 果然没在看着自己。 而且还装模作样地扶了扶额, 竟然被说成一把年纪—— “还是说,你是来推销那个的?兔子娃娃?真不凑巧啊,我家可是没有小孩子来的——再过不久说不定会有哦?你不如到时候再来吧?” 少女原本还算温热的口气,却在最后一句话降到了冰点以下,连那副笑容也伴着毋庸置疑的恶意而显得更加令人嫌恶。 但眼前的女性,却依然对此一无所觉。 她只注意到了一点。 ——孩子? 地址,的确就是这户没错。 那么眼前的人……? 啊。 这么说来,也是呢。 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认为。 那个人是。 没有伴侣的呢? 更加认真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女。上身是灰色的衬衫和海蓝色的正装,下半身却是红底棕格的短裙。 ……怎么看都是,还在上学的年纪,和还在上学的打扮。 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个人……? “安雅……怎么了?推销员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自己的疑惑,伴着脚步声逐渐接近了这扇大门。 随之出现在眼前的—— “是推销员就——梅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 虽然有很多事情想做。 虽然有很多心意想确认。 但现在头脑中,却一片空白。 与背后的兔子玩偶一样雪白的女性,赤红的双眸中亮起了一丝激动的光芒。 “我们约好的……我来找你了哦,阿尔。” 当然,除了徐徐吹过的风和门旁的屹立的廊柱,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夹在两人中间的少女原本浓烈似火的恶意,竟也在此时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2239. 6-5. 今天也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至少天气预报是这么认为的。要说为什么还无法确定,究竟是因为身为主角的太阳先生仍旧赖在幕后,贪图着夜晚的甜蜜气息而不甘于出场,还是因为昨夜骤起的风暴所席卷的,不仅仅只是那片拥簇的码头呢。 通常来讲,现在是上班族和学生们奔赴战场的潮涨之时,然而今天叼着面包片匆忙地奔向地铁站的,却只剩下挂着黑眼圈的几身笔挺西装而已了。 这也难怪。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嘛。学校即使停课,也是无可厚非。 ——失踪。 如果只是一两人这种程度自然也不会引起什么大波,多半也只会扣上诸如离家出走或者心理痼疾之类的帽子便算了事,这样的话忙碌的警察先生们也容易交差吧。 ——但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件。 单单只是已经统计到的数字就有三千人吧,如果能相信电视台的话。当然,其中大部分是学生,剩下的则多是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或是屡遭赤字的经理人,之类的。 虽说有“死一两个人是死人,死万千百人就只是个数字”这种不知哪位名人推崇的先例,但却无法套用在失踪事件上来当作治安部门自我开解的理由。社会动荡,群众恐慌,曾经让阿卡姆的市长引以为傲的那份稳定仿佛一夜间便跌向了崩溃的边缘,再也爬不起来。所幸,失踪的人数似乎并没有增加的趋势——至少目前如此。 唯一还困扰着诸位公仆们的,也只剩这三千人是如何毫无征兆地在一昼间人间蒸发这个问题了。 另一方面,凡是那些游走在秩序边缘并依此谋生的人们,无论是这场失踪大魔术的幕后黑手,抑或是与之毫无干系的卑盗鄙贼,想必都相当明白,在风头过去之前得明事理地收手这种简单的道理。至少,也绝不能让自己暴露在阳光下才是。 毕竟,无论何种定义下的“坏人”,总是会散发着与之相符的气息——只不过,他们所面对的,大多都是那些目盲嗅障,又只会凭着拙劣迟钝的感觉作出决断的公众而已。 要说公众为何如此,许是那份自古传承于血脉中的自卫本能在作祟吧。可惜的是,继承了先祖们自卫本能的人们,却并未继承他们如鹰般的辨识之眼。没有着方向性的所谓自卫,仅仅只能称作是傲慢与偏见。 眼前的街景所诉说的正是如此。 乍一望去确实是怪异的组合——闲散地披着蓝色外套的红发少年,和披挂着与时代脱节铠甲的少女。周遭的视线中渗透着好奇与惊异,却也无法遮掩其中默然涌起的惧意。人总是喜欢将位置归咎于未知,只要是与自己无关,只要能够令自己无处发泄的情感有抛洒的对象,那便已经可以了。既然如此,那么眼前打扮怪异却又旁若无人地在街头踱着步子的两人,又怎能不让人从中嗅出危险的气息呢。 但并肩走着的他们,确确实实地对周遭毫不在意。无论是少年漠不关心的神采,还是身旁少女不怒自盛的威容,似乎都随着他们并不如何快速的步履,将这条长路一步一步地染上了人们所未曾见识过的色彩。
2239. 9. 在咖啡店微微泛青的白底塑料桌上,有意无意地倒映着墙角小小监视器的模样。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呢,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教授们从政府申请到了一笔资金,而这笔资金竟破天荒地划给了大学内唯一一个电子工程系。乐不可支的研究生们废寝忘食地进行着他们难得的项目,最终完成的结果,便是阿卡姆市政府无比满意的、遍布全市的电子眼。虽然是打着防止事故的名号,但只怕实际并非如此吧。 唯一能确认的,就只有街头街角店里店外都无法逃过的被窥视感而已。 包覆在与无论这家咖啡馆、还是面前的少年、甚至周遭的空气都显得不相协调的甲胄中的少女,啜饮着杯中淡绿色的香茶,任由着有些受惊的店员和对座一字摆开却又无意开动的刀叉欣赏着她的这份优雅。 不过后者似乎并不领情,仍是一脸提不起兴趣的神色。或者说,要求刚刚失去母亲的他对眼前六分熟的牛排、或是闭目饮茶的少女提起兴趣,就太过分了一点吧。 更别提,眼前的少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少年母亲的死因。 尽管他无比地想要为此而悲伤,却总是似乎有谁强制着他抹去那份感情。相对无言的两人,便在饮尽的茶杯和凉透的牛排旁迎接到了迟来的黎明。 “那么,主君。请恕孤单刀直入地提问,您的愿望为何呢。”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少女。 虽然是提问,但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疑问的味道。而这句不成提问的问话,其本身的含义也似乎已然跨越了字句所能提供的意义本身。 ——这又是为什么呢。多半,是因为卓越者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超凡,令其文句也染上了出众的色彩吧。 与少年同席而坐的少女,并不是人类。 尽管外表看去只是个缺乏感情的少女,但她却是被人们于诗篇和史述之中所传唱了不知多少个年月的英雄。在死后升格为英灵的他们,如今正再度于他们曾经熟悉的大地上纵横驰骋。 “我已经说过了吧。找到一个男人,然后把母亲送回来。还有,不要再叫我什么主君了。很烦。” 令已然超脱出生死的英灵再度现世,单是这件事本身,就可以称之为奇迹了。然而,再度苏生于这片土壤的他们,亦是为了找寻与这份召唤相称的奇迹才前来的。 “如此,您希望孤如何称呼您呢。” 彼其奇迹之名,即为圣杯。于传说中,曾一度盛装神子之血的圣器,蕴藏其中的力量,足以实现世间的一切愿望。 “我叫可卡因。就叫我K好了。” 而围绕着圣杯,由数名魔术师及其从者所展开的争夺战,即是圣杯战争。昔日的英灵为追寻奇迹而响应凡人的召唤,与其役者一同在万能的愿望机之畔,于其他的参战者厮杀,以彼此的鲜血架设出通往奇迹的桥梁。 若要实现自己的愿望,那就势必要踏过他人的愿望。 “K……吗。也不是无法接受的读音。那么,再次提问,K没有属于自己的愿望吗。” “没有。” 十分干脆的回答。 “是吗。” 少女的声音中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有些惋惜。 “您并不太在乎自己呢。” 若无其事地带着披坚执锐的少女行走街头,与其说是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其实更接近于不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吧。 少年并不加以首肯或是否认,只是摆出一副“那无所谓”的表情,随手切着已经有些发硬的牛排。 “那么,K也该听听孤的愿望。” 少女仍旧不带一丝波动地说着,一面伸手将少年口中呼之欲出的“我没兴趣”几个字推回了喉咙里。
2239. 16. 即便皓日当空,寒风也依旧无情地掠人脖颈。然而无论劲吹的秋风何等刺骨,低迷的经济何等寒冽,人类依然得生存下去。 只有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必须保证的、亘古不移的底线。 由此,他们虽然会向披挂着甲胄的少女偷取情感复杂的目光和视线,会在心中将之与未解的事件相互勾连,可他们绝不会将此言明,又或是挺身而出询之以义,只会讲那份想法和疑虑深埋于心,在满足自己发泄和指摘的压抑之后,在下次以日出到来之前忘得干干净净。 然而即便如此,那份突兀感也仍旧伴随着少女的脚步,盘踞在这条大道上,久久地挥之而不去。 就如同那蛛网的交织点般密布的监视器一般。 “你好!我们是CNN,介意我们占用一点时间,问您几个问题吗?” 几乎是凭空出现的女人,热情洋溢地拦在周身寒意的两人面前,如同拔出电棍般将麦克风伸到了两人面前。 少年漠不关心,少女面无表情。 但对记者而言,沉默就代表着同意。——于是,四周穿着制服、戴着鸭舌帽的工作人员,纷纷将肩扛着的长枪短炮掉转过来,火力全开地对准了他们。 “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我们有幸遇到了两位——呃——独特的先生和小姐!这位小姐,请问你的名字?” “商微子。” “嗯——山姆卫斯?不是那么,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这么一身打扮吗?” 少女鬓角的一缕秀发微微一摆,意思是不置可否,而在那云髻旁的少年,则似乎更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是绷着脸望着记者的方向而已。 尴尬。 “哎——那么商微子小姐,请问您对前几日的失踪事件有什么看法吗?知道什么内情吗?” 即便气氛尴尬,但若只是这种程度的冷场就应付不来,那可真是记者失格了。不过,即便周围满是举着摄像机和其他不知名器械上下挥舞的同志,甚至还有这电视台的拖车这样能如基地般振奋士气的精神壁垒,热情的记者小姐也还是会对眼前用无言散发着冷峻的两人感到棘手吧。 “不清楚,没听说过。” 记者小姐头一次露出了见到外星人一样的表情。 “真是惜字如金呢——那么这位先生,请问你的名字是?” “……K。” 冷不丁成为目标的少年同时用文句、声调和表情示意着没兴趣。 “K?是Kay吗?还是Key呢?又或者是Kei?” 不过前者似乎并没注意到就是了。 “……Kocaine。” “是这样吗?那么可卡因先生,你对这次失踪事件有有什么看法呢?似乎学校现在禁止学生外出吧?” “不知道。不感兴趣。学校管不着我。” 无懈可击的回答。 多半是放弃了吧,身边的长枪短炮和不知名的器材都垂头丧气地移回了拖车,就连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努力保持着笑容的记者小姐,表情也明显地失落了下来。 “哎——那么,感谢你们百忙之中抽身参与采访……我们去找下、下一个吧……” 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不过身为元凶的两块石头则一无所觉。只是简单地对望了一眼,便又复踏上了眼前的道路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些电视台的人们,不只是用摄像机看着他们呢。
2239. 19. 虽然时间不是周末,也和假期没有任何联系,然而图书馆中的人数实在是少得过头了——几乎有一个广场那么大的内堂,此时竟只有墙头和廊下的监视器,再加上密密麻麻的书架可以当作来客的阅读伴侣了。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若非要问为什么的话,或许是那份对消失于世间的恐惧,盖过了人们对阅读的渴望吧,毕竟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 偌大的厅堂四周围拥着环形的楼梯和回廊,构成了两层的结构,然而回廊的中央却是空的,站在厅堂中央抬头便可以看到装饰华美的水晶吊灯,和一旁煞风景的摄像头。与其说是阅览室,算上几乎是抬眼可见的监视器,倒更像是个剧场。尽管林立的书架和座椅旁透出的空旷让人无来由地感到安心,但对连自己的来访都未曾料到的两位来客而言,这里无疑是个不必顾虑他人的绝好会场。 虽说可能其中的谁还没注意到吧。 “来这里干什么?你不是来看书的吧。” 少年熟练地穿过层层交叠的书海和静止的座涛,在一个即便是人头簇拥的环境中也不会被注意到的位置坐下,向面前优雅而无声地翻着书页,却又与这份优雅和四周的空间格格不入的青铜甲胄发出了问话。 “没什么。孤只是想享受一下这种舒适的学习方式而已。出生在这个时代的K是不会明白纸质书好处的呢。” 少女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才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她,自然不会知道一旁别过脸去的少年其实是图书馆的常客,也是深夜负责闭馆的图书管理员的老熟人。他喜欢纸质书——不过理由和少女只怕相去甚远吧。 他并没有除这里以外的其他去处。 待在家中会因母亲恍惚的笑容而抑止不住地悲伤,徘徊于街角又会无端地想起珊迪的面庞。平凡的生活于他如同难挨的可卡因断瘾,唯有沉浸在书本中的时候,才能令他暂时忘却这夹在回忆和现实中的、伤痕累累的精神。 没错。 那是逃避。 但名为可卡因的少年,别无他法。 他绝不可能去忤逆仰卧在崩溃边缘的母亲,绝不可能伤害她抱持着早该熄灭的希望、却仍然抚养他至今的那颗脆弱的心;而他自己的心,却也因悔恨和愧疚而过早地封闭起来,再不可能去接受谁的好意了——如果有那样的好意的话。 他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抱持着羞愧。 他无法制止人们彼此怨恨,更无法阻止人们相互伤害;连近在眼前的母亲和珊迪都无能为力的他,又能为其他人做些什么呢。他只是因这些事情而愧疚着,痛苦着。 这绝不是他这样的少年所能、所该承受的苦楚。 所以,他只能逃避。用冷漠当作武器,以无情权作外皮,若要隐去那份止歇不住的愧意,便只有不将其放在眼里一途。 他拒绝了自己想要帮助的一切。 他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又或者任何物抱有兴趣,不再尝试去理解,也不再意图去接受。以这些为代价,换来的麻痹成为了他内心的安宁。 不知自何时起,他已不必再去强装冷漠,也不必再去逼迫自己无情;那于一切都毫不关心的姿态,已然在他觉察不到的间隙中取代了他真正的自己。心变得坚硬,就连面容也似乎刻下了这样的痕迹。 名为可卡因的少年,多半就会在这般令人伤痛的世界中,在忘却一切的麻痹下,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吧。 但这一切,却又在一夜之间,完全地扭曲了。 圣杯。战争。魔术师。万能的愿望机。 他几乎无缘接触的词汇,多半也是一生都不会去抱有兴趣的词汇,将母亲、珊迪、书本乃至生活本身都踩到了脚底,成为了那给予着他爱、也是世上唯一还能给予他爱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任务。 母亲,多半只是想让她所爱的人,夸赞她自傲的儿子一声吧。所以才会,做出那种牺牲。 一切都是那么没有实感。 毕竟,那也只是十几个小时前的事情。 他只打算按照母亲的话,利用那样的东西,找到那个男人而已。 然而,他的心中早该死去的某些东西,却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微弱无力地抓挠着他的心底。 ——他不明白。 那样的万能若是真的存在的话,不单单是母亲或者珊迪,就连这个坏掉的世界,也能一并拯救吧。 可,那样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好不容易才能够抛离那样的自己,好不容易才能不再去哭泣——那样的东西,值得自己放弃这份内心的安宁吗。 别的东西、甚至自己本身,真的值得自己去在意吗? “你发呆很久了,主君。看上去是有什么心事呢。” 骤然响起的声音,清澈明净却毫无感情。 “不用你管。” “是吗,那就好。不过,您不是还该有什么话要问吗。” “……确实是有。你,到底是哪里的英灵?刚才的商微子,不会是真名吧?” “那是自然。称孤为Saber便可以了。” Saber——圣杯所赋予英灵的职阶中,最强的剑之骑士。虽然是答非所问。 少年在此时,却不知为何自空旷的回音之中,感受到了少女毫无波动的声音之中所表述的东西。那并非是形式上的冰冷。 只不过,是包覆在不带一片感情的威严之中,而显得冰冷罢了。 “我是在问你的真名。” “是吗。” 丝毫不挂心的回答。简直像是没把少年放在眼里。 但——这对他来说,并无所谓吧。知不知道真名,并不重要,他其实也并不如何在意。 无论是何时的他,最厌烦的就是争吵。 所以,只是沉默。 眼前的少女停下了翻动着书页的手指,抬起头来,望向了无言的少年。 “主君,您知道吗。似乎受召唤而来的从者,会是和役者相似的英灵呢。” ……? 不知如何组成句子的词语,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呼唤孤的是大圣杯,所以孤到刚才为止,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是您的话,会明白的吧。” 少女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边合上手中的书本,起身递到了少年手中。 《竹书纪年》。 是说,她的名字,在这本书中吗……? “那么,主君。孤在此起誓,此身既为汝所驱使,虽九死亦不离弃。” 紧紧握着少年双手的少女,目光中罕见地流露出了名为坚定的意志。 “虽然有些突兀,不过,请伏倒。” “什……什么?” 被突如其来的命令搞得不知所措的少年似乎难以理解这句话浅显易懂的含义,只是抗拒不了少女向他肩膀上施加的力道而瘫坐在地。 几乎同时划过他原本头颅所在位置的,是一把足有一人高的断头刀。价值不菲的红木书架被生生劈成两半,浩如烟海的书本连带着周围的暑假一同倒下,重重地落在了少年身上。 “到底是……怎么了……?” 艰难地翻滚到一侧的少年,不禁将想法说出了声,多亏软绵绵地支在身后的双手,才勉强没有躺倒。 顺着断头刀袭来的方向望去,只有被笔杆长短的白钉牢牢地钉在入口大门上的、不住尖叫的图书管理员而已。 “四枚斩刀,从四个方向展开攻击,开始。” 耳边,响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清脆嗓音。如同环绕在身旁一般轻柔而亲切。紧接着浮现在眼前的,便是扭曲变形的空间、和顷刻间凝聚成形的漆黑锋芒。 无人挥舞的断头刀,此时正确实地向瘫坐在地的少年奔袭而来。 会……死吗。 瞳孔收缩,寒毛倒竖,心跳如同战鼓般被狂捶猛擂,眼前的断头刀也不知怎么变成了三把,直逼着少年的眉心而来。 ——但少年并未在刀刃下身首分离。 身旁的少女不知从何处唤出了一柄造型怪异的兵刃。乍一看去,就好像将两把奇特的长剑首尾相接。尽管看上去是难以使用的兵器,少女却只是向少年身前迈出一步,轻巧地将武器回转一圈,便将分别袭向少年眉心、胸门、侧腹和后心的四把利刃劈成了碎片。 “山体,置于头顶,开始。” 又是同样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一道巨大的黑影也随之覆盖在了少年和少女的身旁。 那是正飞速下坠的,足有床板大小的石块。与其说是石块,倒更像是把大山强行压成了石块大小。倘若被压在下面,只怕会连着地板一同坠落到地下室里,变成一坨惨不忍睹的肉酱吧。 然而身旁的少女连眼皮也未抬一下,只是向头顶伸出了闲置的左手。 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下坠的巨石。 ——不,也不能这么说吧,无论是她的腕骨还是下陷到她脚踝的地板,都发出了相当刺耳的痛苦声响。 “十发钢弩,从十个钟点方向射击,开始。” 对方并不打算给出任何喘息的余地。 对少年而言完全无法辨认出来源的音色再度响起,凭空成形的黑钢弩箭仿佛已然刺透了自己的眉间。 但少女的脸上,却浮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微笑是有着广泛多样的含义的,然而此时的意义却十分简单明了。若是身在暗处的袭击者得以亲见的话,想必也能领会这层意思吧。 ——“找到你了。” 少女毫不迟疑地将左手的巨石猛力向着右前方的二楼回廊上掷去,把沿途华贵的吊灯撞碎成了一文不值的玻璃片,洒在了正慌忙地后撤的人影曾经站立过的位置上。 即便是在七级地震之下都能安然无恙的回廊应声坍塌,高度和宽度不相上下的石块顺着惯性砸进了一楼的地板,回廊上充作填充物的石灰也如同激射的血液般溅起浓雾,而少女却已不知何时踏在了回廊缺口处尚且苟存的扶手上。 四周尚未完全成形的弩箭,则随之破碎成了青黑色的晶片,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 “很出色,魔术师。但是到此为止了。” 少女一面挥动手中的剑刃向那人影刺去,一面不含感情地称赞起了自己的对手。 “躯体解构、再生,附加转移,开始。” 正跑动着改变位置的魔术师,转以只有本人能听到的音量吟出咒文,同时以足以折断自己脊椎的角度将身体弯曲,勉强地避过了少女的突刺。 如此快速地刺出的动作是不可能马上改变方向的,而以魔术师刚才的速度,只是一眨眼就能再度脱离少女的攻击范围了。 但魔术师的对手,是英灵。 少女用目所难及的速度伸出左手,径直将手中的武器分成两半。原本浑然一体的兵器,此时变成了两把长短不一的宝剑。反手握着长剑的少女,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留给魔术师,便以万钧的力道挥向了人影的胸膛。 几绺银发随之染上了飞溅的丝缕殷红,伴着魔术师失去气力的躯体一同倒地,将白绿相间的大理石地板染成了刺眼的朱红色。 如果吃下那一击的是魔术师本人的话,是绝无再生的可能的吧。 “精钢钉板,从四个方向包围,开始。” 仍是那响彻整个大厅的声音。话音刚落,少女便被四块骤然成形的镶钉铁板,如同罹受铁处女之刑一般被挤压在了中央。 钢板的碰撞声烈比惊雷,震飞了坍塌的回廊上的书本和已无作用的扶手,砸在了惊魂未定的少年头上。 ——魔术师,并没有死去。倒在大理石地板上血泊中的,只不过是具人偶。 “嘁——” 堪比金刚石硬度的钢板,只是片刻便已在少女的怪力下扭曲变形,成了一块块盘根错结的废铁,毫无气力地摔落在地。 这种程度的攻击是伤不到剑之骑士的。 想必袭击者也相当明白这一点。 虽然无法实际地造成伤害,但要短暂地封住少女的行动却是绰绰有余。 “对不起了,小哥哥。” 细如耳语的清脆嗓音,伴着唇齿开合的热流,骤然在少年的耳边响起。 映入在惊恐中回首的少年眼中的,是个银发赤瞳的美貌女性。只是,没有时间去端详她的容姿了。 “神经回路崩解,” 周身如雪一般纯白无暇的女性,快速地念动起了咒文。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最后一块被击穿的钢板砸烂吊灯时的破碎声。 “自三百六十二处神经起,” 如同死神的告解书一般响彻耳边。仍有十数米之遥的少女向前猛地踏出一步,高举着手中的青铜长剑。 “串行解构,” 魔术,魔术。自己,也是会魔术的……! 母亲曾经讲过,说那个男人是个出色的魔术师。 “你爸爸他呢,很喜欢魔术的哦?” 但自己并不喜欢魔术,连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这是有原因的。 再加上母亲的禁令,所以除了练习,几乎就没有使用过魔术。 “在两秒内完成,” 可现在要死了。 会死的。 真的会死。 “开——”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该攻击吗。可是双手都撑在地上,挪移不开。 该逃跑吗。可是两条腿都灌了铅一样沉,抬不起来。 几乎想放弃了。不,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 其实,自己是,连自己的事情,都已经不抱兴趣了吗? 自己会死,也无所谓的吗? “咕呜——” 耳边响起惨嚎。 思绪也随之一同被拉回了现实。 红色的液体溅到了衣服上。脸上沾上了温温的东西。 目所能及的女性,正捂着鲜血淋漓的、本该有着右臂的地方,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在她的身后,是一把雕刻着怪异纹路的青铜长剑,和一条染着殷红的臂膀。 以及,向着女魔术师飞来的、披挂着青铜甲胄的少女。 “咳、转移、开、开始——” 几乎是在剑身触及脖颈之时,那沾染着红斑的雪白女性,再度从飞身而至的少女眼前消失了。 仅仅只是几分钟,原本整齐有致的厅堂,就变成了一间仿佛被战火烧光的破败废墟。天顶的吊灯散落成了碎裂的琉璃盏,二楼的回廊坍掉了五分之一,五六个书柜大小的巨石一半陷进了地面,而被钉在入口大门的图书管理员,则早已因这超出常理的景象而吓得晕了过去。 伸手召回长剑的少女缓缓地走向大门,对着昏死的管理员再度举起了长剑。 “放下!你要干什么?” 终于回过神来的少年,向着少女喊出了毫无意义的问话。 “保密是必须的。身为魔术师的您,应该明白的吧。” 回答少年的,是自他接触少女以来,首次进入耳中的、冷若冰霜的声音。 瞪大双眼、瞳孔收缩的他,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 这究竟是大难不死后的轻松呢,还是对眼前景象的恐惧呢。 “——想去拯救,就得先学会去牺牲。” 并没挥下长剑的少女,轻巧地转过身,走到了少年面前。 她蹲下身来,捡起了不知何时从少年手中掉落在地的《竹书纪年》,再次递回了少年的手中。 “那么,主君,请起身。我们该走了。” 除了晕厥着的管理员,又会有谁看着这一幕呢。
2239. 20. “嗯——这位修女小姐,能请教尊姓大名吗?” “主的仆人并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近日来频繁出没于新城区、今天也仍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的记者小姐,在摄像机所看不到的背面,勉勉强强地对着眼前的修女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笑容背后的那份无奈,想必是无法传达给眼前这位面无表情的修女了吧。 “诶……那、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如果你是指用来区别不同个体的称号,叫我阿尔法德就可以了。” 穿着宽松修道服的修女并不高大,纤瘦的手中提着一个于她的体型来说过于巨大的笨重提箱,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摔倒在地的错觉。然而,这并未影响到她举手投足间所散发出的、那份足以称之为威压的圣洁气质。那份殉道者所特有的脱世独立之感,就连摄像机也似乎怯于直面;而于她身边不自觉地变得拘谨的记者小姐,想必也是受到了那明亮的眼眸中所流淌着的澄澈所感染吧。 “请、请问您,现在是在去往哪里呢?” “此身既已委于我主,我所前往的,自然只有神的身畔。” “诶……也就是,那个,教会吗?” 回应挠着脑袋战战兢兢地发问的记者小姐脸上复杂神情的,就只有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修女轻轻的颔首而已——在其他人看来的话,似乎这样的回答于她都是多余的吧。 “嗯——那个,怎么说呢,修、修女小姐您有听说过,最近发生的人口失踪吗?” 修女只是毫无感情地摇了摇头,令身边手持着不知何种器械的工作人员误以为是不满,而惶恐地不住道歉。 “那、那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许是难以再承受修女目光中无言的威压,又许是不知该如何展开接下来的对话,女记者不由得失礼地错过了脸去,略有些语无伦次地继续提抛了问题。 对此,修女只是微微俯下身子,将两手举至胸前,交叉合拢。 “实在令人惭愧,我并无法为他们实际做些什么——但主不同,主会拯救所有向善的灵魂。现今的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在此为他们的平安祈祷了。” 说罢,修女便阖上了双目,在女记者的面前倾下脖颈,虔诚地祈祷起来,自然而优雅。映入身边的人们眼中的那份身姿,多半是一份纯洁而真挚的绮丽吧。 “” 一时间,仿佛整条街都在此凝滞,随着修女无言的祈祷而首次令人们思考起了那已别离多日的失踪者们的命运。 那么,眼前的她究竟是谁呢?是人类吗?不,人类是不会有这样令人怯于接近的威压才是。可若非如此,眼前无法触摸、无法呼唤,甚至无法目视的修女,又究竟是为何而来呢? “恕我失礼。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要离开了。愿主指引你前进的道路。” 再度将出神的人们拉回现实的,是修女依旧毫无波动的音色。不知该做何表示的人们,只是望着她优雅地一礼行毕,便又复陷入了那份出神的恍惚之中。 恐怕也正是因此,才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绝不该有任何声响鸣动的空气之中,只为修女而响起的静寂之声: “有从者的气息。请随我来。”
2239. 21. 她并不是第一次踏上这条道路。 但次数也绝称不上多,更远远未到足以让人将沿途的景色铭记下来的程度。 ——然而,她却无比清楚地了解着,连这片街景自己都不甚知晓的那份无可抑止的颓败。 并不是如路边年久失修、将倾未倒的土楼那般的破旧,也并非是业已生锈的品破点门内那般艰难的辛酸,更不是四周胡乱地堆砌起的板棚,在风中徐徐欲坠的那份飘摇。 倘若真是如此,反倒还能为她带去几分安慰吧。 可映入她眼帘中的,却与那形式上的破落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那些拖着浮肿的身躯百无聊赖地游荡在泥泞的道路上的行人们,那些双目失神、精神恍惚地在危楼中衰朽度日的凡人们,那些不再期待着顾客而只能在锈蚀的门店中发霉的商人们,才是表面的颓丧背后、这一方破败的真正模样。 这片街景,正在腐败。 ——就如她自己的心一样。 也许理由不同,也许问题不同,也许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不同,然而毫无疑问的相同之处,便是那一双双失去神采的浑浊双眸。 那并不是疲累或者倦怠,自心灵的窗口所流露出的,只有心灵的形貌而已。若是心灵已然枯朽,那么双瞳中所映出的,又会是什么呢。 没错。 只有深切的绝望而已。 那是只有失去希望,却又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挣扎在崩溃边缘的人们眼中才会泛起的灰白色彩,是距离行尸走肉只有一步之遥的晦暗界线,是在矛盾之中不断地对自身的否定又复认同的徒劳努力。 这也正是,她所经历过的一切。 抛弃了这片颓景的只有另一片城区的街景中安居乐业的人们,可抛弃了她的却是上帝、世界、家园、生命……是所有的一切。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赦免过她的痛苦,也并没有什么奇迹或是拯救来回应她的呼唤,有的只是在折磨和摧残中渐渐腐烂的心灵,与在苦楚和煎熬中扭曲的残破精神而已。 几乎是被逼迫着舍弃了一切、甚至连自我也一并抛离的她,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杀人。 单方面地夺取他人的生命、单方面地毁灭他人的生活、单方面地向他人散播着并不属于她的恶意。 那是她绝不可能脱出的轮回囚牢,是用他人和自己的痛苦与绝望所描绘出的、永无终结的赤红轨迹。 是已然失去了希望,却又仍旧执拗地寻找着什么的她,仅此独一的活法。 但这绝不是她想要的活法。更不是人的活法。 从未得到过拯救的她否定这一切的救赎,被神主和神的仆人抛弃的她拒绝着一切的信仰,可明明是这样的她,却又总是希望这能给予失去希望的他人以救赎,连自己都不得不为此化身成与这份拒绝和否定相左的修女。 一面诅咒着自己,又一面想要给痛苦的他人幸福,在自己的绝望之中,又艳羡着那份平凡的生活。 ——矛盾。 与那些在崩溃的边际挣扎着的人们,别无二致。 只怕了解着常人所无法理解的痛苦的她,也无法明白这份矛盾的根源所在吧。 “很近了。请小心。”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走了不知多远,修女才在耳边骤然响起的低语声中返过神来。 无数青白色的光斑伴着那轻柔的声调,在夜色下幽幽地绽放又复交汇,在那原本空无一物的修女身旁,凝聚成了一个比她高出半尺有余的身影。 但修女略显憔悴的面容,却并未对这一幕表现出半点讶异,只是默默地微一颔首,任由那人影站到自己的身前。 ——那是一位英武的女骑士。无论是那金发一畔,碧海般涌动着蔚蓝的皓底翼盔,还是那编织着青缎和白绸的精致鳞甲,又或是她背后高及两人的墙盾和巨剑,这一种满染着战火的焦灼气息的兵器,此时竟也成为了她那份生而得之的典雅气质的陪衬,而更显得相宜无比。 与身边修女略显冷淡的神色不同,于女骑士的面颊浮现的,是足以令人涌起无端亲切感的柔和微笑。那样的从容随和,不要说是男性,只怕是女性也会不由得心向往之吧。 “还好吗,我之姊妹——刚才开始就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如果要休——” “没什么。Rider,继续你的事情就可以了。” 尽管回应冷淡,女骑士的表情仍是丝毫未变,只是有礼地微一颔首,便昂首阔步地走在了修女的前方,动身为她领路了。 而修女面容上罕有的憔悴神色,多半便是她在勉力拒绝着自己内心的逃避所致吧。
2239. 21-5. 废墟。 仅余着焦黑灼痕的断壁残垣,和独剩着濒死气息的破败荒芜。 与修女同行的女骑士当然不会知道,这片余烬所掩盖的残骸,在不久前还是一座与周边的景色并不如何相协调的小教堂。 自然也不会知道,正是她身边的修女,缔成了这片已不复滚烫的苍凉。 修女缓缓上前几步,将手中的箱子放在一旁,俯下身去拾起了一块已被烧得乌黑的石片。 轻轻拂去上面的灰烬之后,石片原本的样子才显现出来。 那是一块浮雕板。 刻画着的,只有扭曲盘结的触手而已。 修女对着手中的绘作微一皱眉,无意间瞥到了下方那已不甚清晰的署名。 ——远藤亚智。 是个神父。是个有点孤僻的人。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是个有点胖的人。 虽然内心竭力去会回想着的是诸如此类理所应当的平凡记忆,可随之涌现在脑海的,却只有血流如注的尸体、坏烂模糊的脏器,和一张痛苦而不甘的扭曲怒容。 头痛。 混杂在一起的记忆朦胧不清,又暧昧不堪。 然而令修女自己都有些惊讶的是她自己的冷静。似乎有着人在极端的时刻也会变得极端冷静的说法,但修女对自己的精神是最了解不过了。 即便是身为人类,她也并不具备那样的机能。现今所强装出来的冷静,也不过是在失控的边缘所徘徊着的,一份虚伪的安定而已。 “右面!小心!” 突如其来的喊声令人有些不明所以,然而自脊背处上窜的凉意却让身体比思绪更先作出了反应。半蹲着的修女双脚猛一蹬地,敏捷地向后跃起,同时抽出了修道服下暗藏的冲锋枪,对准那袭向自己的杀意扣动了扳机。 有着相当距离的女骑士,则以疾比修女枪支中的子弹的速度惊雷般跃出,轻巧地接住了修女,又轻盈地稳稳落地,将修女掩在身后,随后便向着那身中数枪的身影微微欠身,摆开了迎战的架势。 在夜色下看不真切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拖着身子,倚倒在了修女并未来得及拿走的箱子一旁。自那被无数子弹贯穿的空洞中飞溅出的污血,也随之一同在月光下泛着星点的诡异幽光。 左肩的关节被直接射穿碎裂,手臂毫无生气地跌落脚边,躯干上满是大小不一的贯穿空洞,被子弹擦过的右膝也已经半数崩离,只有血肉还勉强联接在一起。 怎么看都不是人类能活下来的伤势。 可那身影,却正明白地向着修女所在的方向,拖着仅剩的那条业已腐烂的残肢艰难地腾挪着,不住地发出介于干嚎和呻吟的嘶哑声和扯裂声。 那双灰暗浑浊的眼睛中,燃烧着的是再也明白不过的憎恨。 并未有片刻的犹豫,女骑士以肉眼无法企及的动作拔出了悬于背脊处的青灰色巨剑,利落地将眼前不住地蠕动、又几欲摔倒的的行尸劈成了四散的朽烂肉块。 即便已然不再是整体,那四散纷飞的淋漓血肉、也仍旧不甘地在覆满地面的灰烬上不住地翻动,令人更增添了几分嫌恶。 “是死尸……吗……” 仿佛在征求着身旁骑士的意见般,修女喃喃地说出了声。 “多半是的。这种亵渎死者的魔术……敌人可能会是Caster。还请小心。” 收起了温存的Rider,此时浮现于面庞的是比之修女更甚的冷峻,无言地流淌着令人胆寒的气魄。 然而只是片刻之隔,几声泥土翻搅的响动骤然而起,数个喑哑地嘶叫着的身影随之破土而出,乘着月光径直向着修女的方向狂奔而去。 “前方交给我……请看好背后!” 仍旧是身体先做出反应的修女似乎还并不习惯被他人保护,侧身滚到了一旁,勉强地避过了袭向背后的憎恨和杀意。 但并不待修女起身,那扑空的凶兽便再度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原地扑出,嘶吼着袭向了尚不及回避的修女的胸膛。 一切,不过只是眨眼之间。 然而在这片荒芜中与修女并肩作战的,并非是什么等闲之辈。 举剑砍碎袭来的一具行尸的女骑士,果决地伸出了右手,将同侧的另外一只恶兽的脖子紧握在手中,旋即掷向了与修女已然近在咫尺的亡者。 炮弹般飞出的尸体留着秽恶的口涎,力道比之使出全力的一记猛扑还要来得猛烈。两具本应在这片灰烬中长眠的血肉,以生前绝不可能拥有的速度翻搅着碰撞在一起,将那本就已经扭曲不堪的血肉再度挤压得分离崩析,肢体和躯干顷刻间即告破碎,就连骨节也裂散成数不清的残片,携着淋漓的血肉,一并抛洒在遍地的灰烬之上。 随之爬起身来的修女也顾不得拭去周身的腐肉和灰烬,径直奔向了自己弃置一旁的手提箱。 该说是无谋吗,还是完全乱了方寸呢。尽管只有数步之遥,可在敌情尚不明确的现今,不去选择回到Rider的保护范围内,而是奔向相对更远处的手提箱,无论怎么考虑这都绝非上策吧。 然而,至今为止的她,都是独自一人在战斗而已。 “如果没有Rider,自己早就死了”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于此时的她而言,究竟是无法承认这样的事实,还是对自己的从者并没持有相应的信任呢。 又或者,只是觉得这样,就会否定掉孤身战斗直至今日的一切呢。 ——毕竟,她所能依靠的,一直就只有自己而已。 如同欢迎着她的到来一般,一道眩目的金光顷刻间便照亮了修女脚下的大地。即便遍地覆盖着的都是对光芒并不如何敏感的余烬,反射出的光芒却仍然几近无法目视。 那是不知自何而来,却无疑直指修女眉心的黄金之矢所绽放出的璀璨辉光。被掠破的空气挣扎着嘶鸣,就连本就黯淡的月光也似乎在规避着那灿烂的光芒,而潜进了一片阴暗之中。 那是无比美丽、而又无比致命的炫彩。 避不开。 怎么都避不开的。 从看第一眼就明白。人类,是不可能避开那样的箭矢的。 会死。一定会死。 可是。就这么死去。真的好吗。 说到底,她也不过只是,不习惯被别人保护而已。浑身都沾染着血腥的她,是没有那样的资格的吧。 更何况,保护者,还是追求着圣杯的英灵。像自己这样的人,多半随时都会被弃置吧。 只要再一眨眼,那道金光,就会贯穿自己的眉间了。 并不想逃。 因为这样,说不定也能解脱。 “——这样就放弃了吗。” 再度在耳边响起的,却并不是滚滚冥河的悲号。 高举着巨大墙盾的女骑士沉着的音色,混杂在黄金之矢与盾面间不住响起的戈铁摩擦声中,却又无比清晰地占据了修女的脑海。 “不必那么早绝望。你还有我在。” 伴着金矢清脆的崩裂声而回过头来的女骑士报以修女的,是与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的亲切微笑。 “即便是变成食尸鬼,也会保有生前的一些执念呢。虽然不太明白‘它’们为什么这么恨你,不过你要是就这么死掉,我也会省事不少呢。” 突兀地自头顶传来的声音,令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的修女再度现出了凝重的神色,带着些许紧张巡视起了四周。 然而,于这片寂夜之下与他们为伴的,似乎就只有那尚不死心地蠢蠢欲动着的腐臭肉块,和半遮着面庞、无言地见证着这一切的皎洁白月而已了。 “嘁——” 女骑士的怒鸣和被撕裂的空气所发出的哀嚎,几乎是同时交错地卷入了修女的耳中。眼前的Rider不顾一切地转身扑来,将措手不及的修女揽在身下,硬生生地把她包覆在了盾墙之内。 紧随而至的,便是足以粉碎听觉的钢铁激荡声。 那简直,是雷鸣般的惊天震响。就连身为英灵的Rider脸上,都浮现出了些许痛苦的神色;然而即便如此,望向修女的她,面容上却仍是令人安心的笑意。 可本应安然无恙的修女,此时却呆滞地双目圆睁,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势般瘫坐在地上,不住地颤抖起来。 ——现在、不能退缩。 站起来、站起来啊、 你还得、去战斗呢、 不站起来的话、会被抛弃的、 是这样的、 你和Rider、并没有什么、牢固的羁绊、 不赶快、站起来、的话—— 然而,并没有那样的闲暇了。 因为对方,似乎并不打算留给修女那样的余地。 自不知何处惊电般跃起的魁梧巨影,以和那份厚实的身姿相去甚远的轻盈,在空中灵巧地接下了那被墙盾所弹出数尺之高的巨大兵器;紧接着,那身影又以足以让一切飞鸟为之色愧的动作在空中改变了方向,如同崩落的山体般垂直坠向了地面。 那是连大地都为之震颤的、赤铜色的无双战神。 仅仅只用眼神便足以格杀一整支军团的、名副其实的怪物。 不可能的、 那种怪物、怎么可能、打倒、 会死的、 一定、会死的—— 恶寒决堤般席卷全身,想要挣扎着爬起身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凝滞的身体遵循自己的意志。 绝望。 就这么……结束了吗…… “请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会保护你的。” “……诶?” 什么? 手持着巨剑和墙盾的女骑士,越过了身边的修女,向着紧握武器的巨汉,再度摆开了迎战的架势。 而一旁的修女,也随之止住了浑身的颤抖,用不可思议的神色,望着女骑士的背影在激昂的战吼声中,渐渐远去。
2239. 22. 剑戟相交。 那是货真价实的拼杀。 每一击都足以取下对方的首级,每一击也都足以将对方的肢体无情地扯离,然而每一击又都被对方巧妙地格挡开来。 肉眼所难以捕捉到的刀光剑影,此时正确实针锋相对地彼此相交。 赤铜色的巨影挥舞着的巨大兵器,形若尖枪般修长,却又有着数枚曲刃刀锋折叠其间,自其打出的每一击都有着势比千钧的力道,与女骑士的巨剑或是墙盾的激荡中迸溅出夺人目光的火花。 将看似笨重的长柄重枪收发自如的武者,动作却是女骑士意料之外的迅捷。古铜色的枪尖和环绕其上的利刃或劈或扫,利用着长枪对巨剑绝对的范围优势,将疲于招架的Rider持续压制在了枪尖的边缘。 已经过去十几个回合了。 单手挥舞着青灰色巨剑的女骑士,尽管体型与眼前的对手相去甚远,却并未在剑戟的相交中持久地落于下风,而是巧妙地改用墙盾阻隔重枪的轨迹,再挥起剑锋予以追击。尽管无法突破几乎毫无破绽的长枪环舞,但对手得意的距离,也正在确实地逐渐减小。 对方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了。 面色黢黑的巨汉嘴角微一上扬,随之便加大了枪杆上的力道。 ——不,并不仅仅是力道,连挥动的速度都仿佛变成了快放一般令人眼花缭乱。那柄看上去笨重无比的带刃长枪,顷刻间便犹若无物般在他的手中狂舞起来,在几乎毫无间隔地连续响起的金铁交错声中,将原本可以说是平分秋色的女骑士逼得节节败退。 如果说剑术或是枪法之类的技巧,是人类为了克服力量抑或敏捷上的缺憾的话,那么在绝对的力量和迅猛之下,任何的技巧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可是,倘若为绝对的力量和敏捷,再加上一份绝对的技巧呢? 那即是,唯独战神才与之般配的无双斗技。 而那份无双的武姿,此时正明白无误地展现于这片遍布灰烬的战场之上。 双方,仅仅只交手了数十回合。然而两人脚边的地面,却已然被撕裂出了无数深及半人的创口,那些被金铁相碰的冲击所波及到的焦黑残骸,更是如四周本就不如何繁盛的树木一样,或是被拦腰斩断,或是干脆地化作纷乱的碎屑随风而去。 伴着一声劲响,两人拉开了相当的距离,再度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你的实力不止如此才对——虽然不能彼此报上名号,但若是真正的武者的话,应当能让彼此都尽兴才是!” 赤铜色的巨汉声音低沉而威严,却不自禁地透着几分不甚满意的气息。 然而照面的女骑士,对此却只是冷峻地一笑。 “不——对付你的话,这样就够了。” 一道字母般的符印在Rider的巨剑上浮现,旋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眼前的黢黑面容充作回应的,也是同样上扬的嘴角。 “那就放马过来吧——女人!” 伴着两人惊天动地的战吼,金铁激荡的回音,再度响彻在这片幽谧的夜空的边缘。 女骑士的动作并未比先前迅速多少——然而,在她挥舞的剑身之上,却突兀地跳跃着青白色的电光。而与之交锋的赤铜巨影,则似乎为之满意地发出了更为昂扬的吼声,并未去避开那劈啪作响的闪雷,反而加大了力道,用堪比泰山压顶的气势,猛烈地向女骑士的身前袭去。 turisaz “—— 电光 !” 青白色的电光在女骑士唇齿的开合间变得愈发刺眼,与那古铜色的枪尖势同交融的水火,在碰撞中迸溅出了绮炫的色彩,照亮了那连月光都潜藏至角落之中的乌黑寂夜。 ——卢因文字。 那是传说中神父奥丁倒吊在世界之树上九天九夜,身受矛穿和饥渴之苦才最终得来的智慧。只要使用得当,这饱含魔力的文字便能发挥出足以颠覆战局的威力。 咆哮的电光不住地突破长枪无隙的环舞、轰击着那黢黑的皮肤,自那壮硕的身躯上也随之散发出几许淡淡的焦灼味道。然而即便如此,女骑士也仍旧无法越过那迅猛兼备的枪尖和锋刃,僵持在这绵绵不绝的金铁碰撞声中。原本是赖以拉近距离的剑盾交错,此时却无法跟上那古铜色的速度,只是借着雷光的奔窜所制造出的细微空档,才勉强打成了平手。 又是十数个回合。 长枪击出,被女骑士高举的墙盾所格挡,顺势横扫而来的巨剑又被几乎瞬间折返的枪身所架回。毫无破绽可言的枪剑来往之间,在射程上有着绝对优势的武者更是以其无双的武艺将之发挥到了极致。仍然继续下去的话,落败的一定会是Rider吧。 “嘁——” 最先没耐受住这份枯燥的,是女骑士。 Algiz Birch “——麋与桦!” 随着激昂的吟唱而涌起的,是骤然间炸裂在女骑士身后的涡流。四周的空气在这狂烈的涌动中痛苦地嘶嚎着、扭曲着,连带着女骑士翼盔下外露的金发一同缠卷其中,既激昂而又异样地在吹拂的劲风之中高扬。 两人那本就难以用肉眼看清的激战,此时更是在哭嚎的凛风中令人目眩。原本为那赤铜色的巨影无比的迅猛压制于枪首的女骑士,此时此刻的动作竟似乎连那挥洒自如的武者也招架不及。 那并非是单纯的迅疾。 滔天的巨浪般击打着巨汉的Rider,那足以切裂次元的每一击都奔涌着激荡的电光,在足以席卷万物的裂缝之中呼啸着袭过那魁梧的身影。 而今的她,无疑正是吞噬一切的风暴。 ——卢因文字并不只是单纯的力量。 那是主父用以号令天地的智慧,无所能而又无所不能的、世界本源的力量。然而这份力量若非加诸于没有生命的物件,而是人类自身的话……即便是英灵,那也是难以背负的重担吧。 长枪咆吼着扫向女骑士的面门,又突兀地击打在随之而来的墙盾之上,发出铿锵的回响。 长枪回环,再将或横或纵地劈来的巨剑架回。 ——本应是如此的。 然而长枪所架回的,却仍然是那缠卷在嚎风中的墙盾。 使力。 并未曾在力量上占据过上风的Rider,硬生生地将那足有千钧力道的长枪逼回了赤铜色的胸甲上。 再度激昂地发出战吼的女骑士,伴着脚下咆哮着炸响的暴风一跃而起,在电光和涡卷的波涛之中,斩下了那连次元都为之崩裂的青灰巨剑—— ——这下就,决出胜负了—— “就这样吗,女人。我厌了,你就去死吧。” 面对着直劈面门的剑身,在方才的冲击中后退的巨汉,以几近不可能的角度和速度,将身体斜向着屈了下去。 “什——” 并没有给女骑士发出惊叹的机会。 武者眨眼间便已刺入地面的长枪,此时成为了他的绕轴;双手紧握着枪身的他,巨大的身躯借着下屈的势头瞬时飞离了地面,时钟般地旋转起来。 随之迎向女骑士的,即是他旋向自己胸膛的双脚。 在蹴击下猛地失去平衡的女骑士狼狈地勉强着地,然而比她更快的枪尖已然指向了她的面门。慌忙架起墙盾的女骑士,周身传来的却只有臂膀几近被压碎的痛感。 回环。 再度击来的,粉碎一切的重压。 而Rider,只是徒劳地在格挡着。 可对方却不只是单纯如此。在刺击的同时,竟还不顾平衡地用踢击牵制着女骑士的行动——然而,那样雄壮的身躯,哪怕仅仅只是拿来牵制的一脚,也足以令人五脏俱碎吧。 这男的,直到刚才都—— 并没有那样悠闲地思考的时间了。 赤铜色的身影以难以想象的频率持续旋舞着长,几乎每次都是在同一时间从左右两侧一齐袭至Rider的方向。 连招架的速度都停滞般地追赶不及。 不行。 必须反击才行—— 催动暴风,再一次挥动巨剑……! 对方的嘴角,微微上扬。 惊雷般袭来的长枪,将女骑士缠卷着暴风的巨剑,生生地掰折了去路。 而长枪本身,却仍沿着原本的途径,刺向了女骑士的脖颈。 本能地再度使役狂风,将墙盾立于身前。 “结束了。” 如同宣言一般,那环绕着刀刃的枪尖比女骑士的动作更快地解构,如同拆解般地在突刺中展开,与四周同时移位的刀锋并成了一柄更为巨大的长戟。 ——并如若无物般地,刺透了女骑士所仰赖的墙盾。 “——!” 已经,来不及反应了。 暴风呼啸着涌过两人间几欲燃烧的空气,奔腾着将女骑士向侧面强行挤了出去。 两人,第二次回到了开始时的距离。 只是,这次女骑士的右肩,负上了相当严重的伤创。 魔力构成的墙盾在脱离长枪的瞬间便回归了原貌,然而被长枪削去的小半个肩膀,即便是从者,也并非是一时半刻即能治好的创口。 但女骑士的面容,并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 “你——” “躲开了吗。无妨,苟延残喘罢了。” 这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全力……! 额头上不禁沁出了汗水。 女骑士确实还有一众王牌。 但那并不是现在就能使用的东西。至少,也得留作迎击其他可能的强敌的手段。 如果眼前的男人——使用那种长柄武器,多半是Lancer吧——即是唯一的强敌的话尚无大碍,可在其他敌人的情报尚不明朗之时就使出宝具的话,以后的战况—— 不。 没有那么多时间顾虑了。 如果在这里倒下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 现在,能确定的只有墙盾无法派上用场而已—— 思及及此,女骑士的墙盾便化作了斑斓的魔力消失在了空气中,转而用双手紧握着手中青灰色的巨剑,无视着肩膀频频传来的痛楚,再度以坚定的神色拉开了架势。 两人脚底的灰烬早已在那超越常识的交锋中弥散殆尽,四周再无一棵完整的树木,原本无暇的大地此时也已刻满了深浅不一的纵横斑驳。 即便如此,两人的战斗,也并没有划上休止符。 这即是英灵间的战斗。这即是,圣杯战争……! “回去吧,Archer。我有点累了。那边的骑士小姐也累了吧?” 闻言的赤铜色巨影并没任何迟疑,向着声音的来源转过了身去,将后心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仍手持着巨剑的Rider。 “想逃吗,Archer!” ——Ar、Archer……?—— 只将侧脸扭转过来的巨影,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以女人来讲……可以了。但也仅此而已,女人。”
2239. 22. 望着女骑士背影的修女许久才惊醒过来,提起自己沾上了不少血污的箱子向后退去。 到底……是怎么了…… 思绪还有点理不过来。 “那么,介意讲讲你的事情吗,那边的役者?” 同刚才一样的声音,近在咫尺。 修女条件反射般地伸出了左手,将冲锋枪对准了声音的源头。 “还怪凶的咧。我要是想杀你的话,你现在已经是尸体咯?” ——确实如此。 打从一开始,自己就暴露在明处了。 但是修女并没因此放下手中的枪。 眼前缓缓从废墟后走出的,是个只能用妖艳来形容的女人。草绿色的齐耳短发,浅灰色的金边旗袍,腰间随意系着骨牙般的东西,手中却不相协调地举着一本蓝底的线装书。 “指望从者也没用哦?你的那位骑士小姐,好像正在苦战呢。” 一阵愉悦的笑声。 修女紧皱的眉头,此时已经显得有些扭曲。 “本来应该直接杀掉你的——不过嘛。” 她还在笑。 虽然看不真切,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却绝不会错。 “你那份失魂落魄的样子——还真是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啊?” 扣动扳机。 虽然知道多半毫无意义,但还是扣下了扳机。 撞锤击出的触感清晰无比,熟悉的后坐力摩挲着皮肤上的痕迹。 一连串刺耳的枪声响过,然而在消散的硝烟之后,却并无什么倒下的人影。 “哎——也对呢,怎么都要先让你尝点苦头呢——那么,怎么办才好呢——” 贴在耳边的萦萦细语。 能感觉到和声音一同自喉咙中涌出的热流。 强化 周身 “嘁——Yavkizz Xiquo!” 念出咒文的修女,顷刻间便以子弹般的速度弹射出去,同时以几乎折断腰椎的角度转过身来,从不知何处掏出了第二把冲锋枪。 这即是她的魔术。 Kadath's Mist 梦境的再现。 普通的强化魔术大多只能增强身体的力道、灵活度或是赋与诸如对灵体的伤害力之类的效果,然而她的强化魔术,比起强化却更接近于“塑造”这一概念。 没错。 并不只是单纯地令身体的强度增加、或是速度变快这种程度的事情。 而是令身体具有在战斗时所需具备的一切特质,专为杀死人类而诞生的魔术。 对手擅使火焰的话便塑造出吸收火焰的皮肤,善于刀剑的话便塑造出刀枪不入的铁骨,使役使魔的话就化作使魔的天敌——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然而,那也仅仅只是对于魔术师而言罢了。 人类的肉体无论如何改变特质也终究有其限度,及得上子弹的速度在英灵面前也不过是班门弄斧。受制于这具躯体本身的框架的魔术,其所塑造的特质终归只有着有限的可能,面对着以同种等级的速度却可以不顾身躯的崩坏而狂乱地攻击的食尸鬼,也自然会感到难以应付吧。 或许只是理由。 但眼前的女人。只不过是单纯的魔术师。 没有理由,能匹敌牺牲了人性才换来的这局躯体——! 可,那女人却依然在笑。 “你,会阿克罗语呢?这可真是,更让人兴奋了哦?” 毛骨悚然地笑着,令人几欲呕吐。 强抑着上涌的恶心,扣动扳机。 修女的枪支是素有“芝加哥打字机”之称的M1923冲锋枪的订制版本。不必考虑成本的精工制作,加上每发中都填有百分之一条人命的魔弹,这对组合已然确实地夺去了十七位代行者和二十九名魔术师的性命。 然而。 烧 “——Fey。” 眼前的女人只是举起手中的书本,就轻易地用言语将灵魂工程浓缩的魔弹化成了青紫色的炎光,连子弹本身所具有的动能也一并烧尽,无力地坠落在了地上。 修女猛一咬牙,用熟练的手法退出弹鼓,在扔向女人的同时俯下身子,向着自己的提箱跑去。 提箱就在那女人的旁边。 对近身战,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填充着人心研液的弹鼓在空中爆炸,散出彩虹般绚烂的光芒,直刺得人睁不开眼。 只要一秒钟。只要一秒钟,就—— “结束了吗?那么轮——到——我——咯——” 刻意拉长了的声调,以令人嫌恶的波长刮擦着修女的耳膜。 “哎——阿克罗语呢,那就这么办吧?——Vorzz Shiyng!” ——痛。 本该在奔跑的身体突然停止了。 好痛。 挥不动手臂。迈不开腿。 好痛好痛好痛。 有什么东西、挤压着身体。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脖子。手臂。小腹。腿。喘不过气。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但是并不害怕。 并且,也不甘心死去。 那么,又为什么会在刚才,那么害怕去战斗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不了解。 “别这么说嘛。你很清楚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身体好疼脖子好疼腿好疼脑袋好疼心好疼好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肥硕的触手,缠卷得更紧了。 “是——吗——?那么不如问问这家伙吧——怎么样啊?” 修女瞪大了眼睛。 可瞳孔却不自觉地在缩小。 连眼神。都在颤抖。 被女人提着脖颈举过头顶的、 眼中淌着鲜血的、 滴落着憎恨的、 已经焦黑不堪、面目全非的、 就是、司教、 派来指挥我们的、司教、大、人、 我不想杀他们的不是我想杀他们的我一点都不想我根本不想做那样的事情所以松开我放开我不要再挤了好疼好疼好疼变成了食尸鬼也好疼好疼好疼不要看到他们松开我放开我—— 蠢蠢欲动的食尸鬼狂乱地抓刨着空气,却引来了女人形于色的嫌恶。 “真煞风景。死了就给我有点死人该有的样子。” 原本还有着形体可言的食尸鬼,顷刻间便化作了一团脓血滴落在了大地之上,成为那包覆着修女的贪婪触手美味的食粮。 原本还绷紧着身体反抗的修女,此时已经完全瘫软了下来,被那团团拥簇的绛紫触手举离地面,如同展品一般被呈递出来。 而欣赏着那几近丧失意志的空洞眼眸的,便只有眼前满面愉悦的绿发女人了。 “就是这样——就是这副表情!完美无瑕,无懈可击……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美丽呢……!” 脖子上的束缚,不知怎地解开了。 感觉得到围搂上来的手臂的热度。 感觉得到脖颈间游走的暖流。 感觉得到,舌尖在耳边的触感。 “喂——不跟我合作吗?你这张脸,我还想再欣赏一千次、再疼爱一千次呢——” 没有办法思考。 冰冷的耳坠,滑动在修女的脸颊上。 然而触手突然间一去无踪,绿发的女人也随之转过了脸去,空余着随之摔下、瘫倒在地上的修女。 “看来那边也结束了——不过记得,你可没有拒绝的余地哦。” 言罢,女人又仿佛忘记了什么一样歪过头去,紧接着说道—— “我叫那羽。别忘记哦。” 女人一面伸手向修女的箱子中丢尽了一个大开着的匣子,一面转身望向了远处正欲再战的魁梧身影。 “啊,最后忠告哦。最好别靠近开发区的教会。只是投宿也不行哦?” 随着她的呼唤而前来的赤铜巨汉,用冰冷的眼神在修女的身上一扫而过,旋即不发一语地让女人坐在肩上,步行着缓缓离去了。 痛感依然残留着,法袍和内里的衣服也已经被撕扯得破破烂烂。 还没办法,理顺眼前的事情。 但,现在不是做那样的事情的时候。 还有谁……还有谁,在等着我。 Rider。 是Rider。 “Rider……!没事吧——我现在就为你治疗!” 用尽力气爬起身来,跑到Rider身边的修女,伏倒在了女骑士的身边。 “我没事……比起这个,你——” “不,我没什么,只是有点擦伤——” 在修女的治疗魔术下,女骑士的肩膀如同倒放一般,几分钟便愈合了,就连被斩碎的肩甲也神奇地随之复原。 至此,修女的表情才真正地舒缓下来,抬起头来,与女骑士的目标交接在了一起。 “十分感谢,姊妹,我——” “比起这个,Rider,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是什么呢。” “从今往后,你也能像这样保护我吗?即便是这样的我,你也能一直接受下去吗?——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再做回答。” 修女望向女骑士的目光,并不如往常那般冷峻。 那是混杂着喜悦、悲伤、绝望、迷惘、安详乃至更多感情的繁杂神采。 但Rider随之严肃起来的神情中,并没有一丝的犹豫或是动摇。 “我以主父奥丁和瓦尔哈拉九姊妹的名义向你保证,姊妹。即便是诸神再度临于黄昏,我也必将不惜生命,誓死保卫你的一切。”
2239. 9. “灵气盘是教会的东西……不过,看来也不怎么适应这次的战争啊。毕竟是异常状况。” “也罢,总归不是多有意义的东西。不过,真亏你能争取到监督者的位子呢,主教大人?” 还算宽敞的内堂中,身着绯色洋服的玲珑少女,横倚在大出自己不知多少的扶手椅上,高举着双手摆弄着一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而恭谨地立在不远处的壁炉一侧的,则是一位包覆在金边白底法袍中的老人。 在老人的手中,稳稳地握着一块青绿色的碧玉板。 “不胜惶恐,女伯爵。原本的监督者候补……是那位璃正的儿子。不过,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别再用那种称呼叫我,毕亚修——让尤里乌斯听到的话,我连你的性命都没法保证哦?” 原本还称得上和气的少女,话语中的音色顷刻间便降至了冰点,壁炉前的主教也不由得垂下了头。 “可是呢——嘿,璃正的儿子啊。就是那个阴沉的家伙吗?” “是指言峰绮礼吗——若是的话,那可是无论在哪方面都可以称作是出众的人才。” 尽管惹得少女略有不满,但老者沉着的声音却并未因少女的威言而有哪怕些许的改变。 “那种人就烂死在杂碎堆里吧,没有比巴士底狱更好的去处了。” “……不过原本预定的监督者,是言峰璃正的养子,言峰士郎。” “哦?——不过,随便吧。现在站在这里的,不是匈牙利的大主教,毕亚修·诺勒瑞奥吗?” 扶手椅上的少女妖冶地侧过脸来,将手中的十字架对准了老者,半闭着一只眼睛,阴森地幽然一笑。 “你的家人会感谢你的哦——或许匈牙利的人民也是呢。不过怎样都好。那么,既然劳烦我变更路线到这穷乡僻壤,想必你是有着充足的理由的吧?” 老者严肃的神情,在少女饱含着恶毒的笑容面前,依旧不曾改变。 “不胜惶恐。那么——” 轻微的推门声打断了主教的声音,随之映照于两人眼帘中的,是一个高大青年的身影。面对两人投来的视线,俊秀的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地挠起了脑袋,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 “哎、那个、我……我打扰你们了吗?” “才不会啦!来,这边这边!” 以无法让人与方才冷傲的女公爵等同视之的甜美声音欢迎着青年的少女,四溢着鲜花般芬芳的笑容,兴奋地扑到了青年的怀中。 而一旁无论严刑拷打又或是刀山火海都不会为之色变的主教,眉宇之间竟兀自浮现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惧意。
2239. 2. 9. “那边是百货商场,当然也是我家的产业,所以什么都有——看到那边的摄像头没?借给政府安装资金的可也是我家哦?毕竟是那种大规模的东西啦——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看上去相当古朴的黑色轿车之中,一位披着夸张洋服的黑发女性正一面粗暴地拎着身旁一脸无辜神色的青年的衣领,一面盛气凌人地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周围林立的建筑群。 “本小姐刚才说的你都听进去了没有啊?哪怕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或者时钟塔的老妖婆也享受不到本小姐亲自当导游的待遇的,懂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青年一面干笑着,一面尽力缓和着压迫喉管的衣领,偷偷地向斜对面的副驾驶位置投去了目光。 那里,坐着一位娇小的金发少女。与青年身旁梳着两条穗辫的大小姐不同,少女精致的礼貌下是整齐地盘起的金发,更显几分端庄。 ——只是,她并没转过身来。既看不到表情,想必也无法感受到青年求助的目光吧。 “你——在——看——哪——里——呢——!有本小姐在这里,你那双眼睛竟然还能移到别的地方?” “怎么会呢,这种事情,啊哈哈,啊哈哈哈……” ——阿比盖尔·朱丽亚。 匈牙利驻美大使馆的办事员。 ……但也只是表面如此而已。朱丽亚一族是大概百年前移民来的匈牙利贵族后裔,同时也是如今匈牙利贵族们的海外支持者之一。 而眼前的这位——则是已然能在美利坚合众国呼风唤雨的朱丽亚氏的千金,大小姐中的大小姐,阿比盖尔·朱丽亚了。用匈牙利的说法的话,就是尤丽娅·阿比盖尔。 “嗯,这才对嘛!能和本小姐的想法相左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呢——至于你呢,尤里乌斯,我的青睐可不是谁都能享有的——哎,倒不如说是第一次吧?总之,你就打从心底里为自己自豪吧。话说回来,你这件邋遢的风衣是怎么回事啊?跟我完全不搭调嘛?接下来正好会路过服装城,就在那里把你完~全~地打扮一下好了!” 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失去尊严成为从属品的失落感,可也只能无奈地发出干涩的笑声而已。 咔吧。 面前副驾驶的位置,却传来了拐杖被折断一样的崩裂声。 “嗯?怎么了吗,小妹妹?” 终于松开了青年衣领的阿比盖尔,视线伴着不明所以的发问转向了前方。 “没什么呀。” 金发少女用轻柔的声音回答着大小姐的提问,向着后方缓缓地转过了身来。棕色的真皮椅背山岳般横亘在阿比盖尔和少女之间,只将她的面容展现给了大小姐身旁的尤里乌斯。 那原本清丽的脸庞,此时却布满了与那轻松的声调相去甚远的哀怨。澄澈的碧蓝双瞳恍若沾染了猩红的色彩,向着青年的心房亮出了朱红色的獠牙。 ——本就无奈不堪的青年,终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那大概,是昨天的事情了。 早上在栖身的教堂和夏琳以及神父爷爷谈了谈将来的方针——那位老爷爷,真的很渊博啊。 原本是打算,让其他的神职人员带着自己和夏琳,再去熟悉一下城市来着。 ……结果,竟然正好撞上那位大小姐领着一班侍女前来慰问…… 话说回来,到底是要慰问谁啊。夏琳倒是理所当然地把那一大堆东西全都收起来了。 ——可是,到底为什么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啊! 飘扬着两条穗辫的大小姐,无比自然地搀着尤里乌斯的臂弯,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着。 “嗯?怎么了吗?” 这是左手边。 而原本应该对没来过的新地方兴奋不已的夏琳,却只是跟在身旁,如同劲吹的寒风一般掀起阵阵凉意。 不。这该叫做,阴森吧…… 举着小小洋伞的少女,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要冰结地面一般地冷峻。 尝试牵手。无效。 尝试呼唤。无效。还被阿比盖尔骂了。 尝试引起注意。无效。不要那么幽怨地看过来啊啊啊啊!!! 尤里乌斯·克瓦什宁,此时说不定正身陷比圣杯战争更大的危机——! 正当这剪不断的忧虑萦绕于青年神经的隙间之时,阿比盖尔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指向了不远处树荫下的厢车。那多半是,电视台的车子吧。 “好像是在采访啊——嗯,身为公众人物,不好好融入到民众中可不行啊。” 自顾自地发表完毕问题宣言之后,阿比盖尔便扯着身旁的青年向厢车奔去。远远望去,伸手拉着娇小少女的尤里乌斯,和拽着臂弯在前领跑的阿比盖尔,就好像一张铺陈开来的剪影一般。
2239. 2. 10-5. “有事吗?” 记者模样的女性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来客,并无任何欢迎之意。 “你们不是电视台的吗?那么当然该来采访我了!不是什么人都能享此殊荣的,就好好地感谢一下你们自己的运气吧!” 毫无顾忌地说出爆炸性台词的本人,简直没有半点自觉,反倒是阿比盖尔身后的高大青年,一脸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的表情。 至于面前的女记者,却仍是冷若冰霜。 “不好意思,这一片区的采访已经结束了,我们过会儿也要离开了——还有其他事吗?” “喂喂喂喂,说什么啊——你是不认识本小姐吗?!竟然说得出这种话……” “哦哟。” 闻言的女记者眼镜下看不明晰的目光中,浮现了一丝狡黠。 “——不知您是哪一位呢,这位大小姐?” “竟然真的不认识我?明明是CNN的,却不认识我阿比盖尔·朱丽亚?一定要让吉姆开除你——” “哦~吉姆是指哪位呢?吉姆·沃尔顿吗?这样啊,您还认识总裁先生呢。” “这不是当——” 女记者不带感情的口气中,此时更是带上了几分轻蔑,而这无异触及了阿比盖尔的逆鳞。正当那不住甩动的两条穗辫准备大发脾气的时候,大小姐的肩上却传来了不知谁人手掌的触感,打断了她的话语。 “干什么啊!在本小姐面前还这么嚣张,不过是个记——” 戛然而止。 并不单单只是因为搭着自己肩膀的青年,脸上浮现的紧张神色。 ——三人的身后,已经不知何时,被其他的“工作人员”所完全包围了。若只是如此,拿到还好,可那些身着深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们,却个个都是超出常人的魁梧强壮——更别提,个个也都散发着比女记者神色中的那份冰冷更甚的酷寒。 即便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不会迟钝到无法嗅出这片暮秋中所吹起的,不甚协调的严冬之息吧。 “哟哟——怎么不说话了呢,这位大小姐?哎,好象是大人物呢,我得好好道个歉才行,不如前去寒舍一叙如何啊?” 一旁的阿比盖尔紧紧咬着牙关,掏出侧袋中的怀表看了一眼。身后的尤里乌斯,则小心地将两人护在身后,现出了比方才更加凝重的神色。 光是看得到的人数,就有十几个吧。 数分钟前还有不少游客的街道,也已不知何时尽数化作了无人的空巷。 “我说……这是干什么?你们是CNN的吧?我可不记得吉姆那老小子有这么不守规矩的员工哦?会被开除的哦?” 故作镇静地接续着对话的洋装丽人挪动着细碎的步伐,缓缓地向后退去。 “那边的话,事后我会去道歉的——吧。顺带再讲一下,抵抗是没有意义的,你就算刚才拿出来的是手榴弹也没用的。” “什么啊,绑架犯吗,你们?” “可以的话还真不想沦落到这种地步呢——不过,像大小姐您这样的肥肉,也不是每天都见得到的啊。” 女记者的表情变得有些慵懒,向着面前的人墙随意地摆了摆手——而那深蓝色的包围圈,也随之渐渐地缩小了。 “请问,有什么麻烦吗。”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的身影那骤然响起的平静声调,连女记者都为之一惊。对她而言,应该是没人能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的吧——不过事实却是,从远方几乎无声地驶来的黑色轿车,已经不知何时聚拢成了一朵乌黑的雨云,从中不断地涌出戴着墨镜的黑衣人。 人数,大抵是“工作人员”的两倍吧…… “哎,没什么,怎么了?” 不过女记者辨清情况的速度却意外地快,优雅地扶了扶眼镜后,便雅致地向眼前的黑衣人给出了回应。 “那么,那边是我们的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不可以先放行呢?” “不过是街头采访而已,没必要那么紧张啊。” 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说明的女记者,对着人墙再度用不同的姿态摆了摆手,那深蓝色的人墙才开出一个狭窄的空隙,囚于笼中的小鸟才终于得以回到了街景之中。 “两分钟。就这么点人吗?” 阿比盖尔一面不满地把手中的怀表扔给黑衣人,一面拉着尤里乌斯走向了那团乌云。 “是……路上有些障碍,大部分人,都留在沿途了。” “下次希望你在我用报警器之前赶到。” 嗔怪着黑衣人的大小姐,言罢便侧过脸去,向着女记者甩下了一句话: “这事情没完——给我好好记住了。” 而载上了三人的黑色轿车,随后便以非比寻常的速度,顷刻间便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了。 不过,黑衣人们却不能够没有离去的意思。 “哎呀,还有什么事情吗?放走了大小姐,还希望能让我们也离开呢。” 女记者故作惊讶地望着遮着眸子的墨镜,用嘲弄的语气提出了疑问。 “刚才是小姐的问题……现在,是别的问题了。虽然多半得不到什么有意义的回答,不过我姑且问一句:你们在这里多久了,害虫?” “哎呀呀……早知道会是这样的话,还是不该放走那只小鸟呢。”
2239. 2. 12. “啊——真是气死我了!本小姐的城市里,究竟是混进了多少莫名其妙的人啊!可恶,一定要碎尸万段!对,碎尸万段才行!” 依然是显得颇为古朴的轿车中,仍旧拽着身旁青年衣领的暴君,甩动着两条穗辫,丝毫不顾青年痛苦而无奈的神色,大吵大嚷地发着脾气。 “虽然不知道什么来路——可是你自己带着保镖出门不就行了吗?” 身旁的暴君闻言,顷刻间便把脸贴到了青年的眼前,姣好的面容上的怒色,更是清晰可见。 ——完了。 青年的心中,不住地涌起这样的想法。 “别站着说法不腰疼!普通民众会带着保镖出门吗!不要质疑本小姐的生活方式!喂,把脑袋给我转过来啊!” 岂止是触到逆鳞。 简直是按下开关的定时炸弹…… 以后,还要跟这样的人相处吗…… 在倾盆暴雨般凌厉的斥责声中垂下了头顶尤里乌斯,那双原本明炯的眼眸,在不住地上涌的绝望之中,渐渐地失去了生气和光彩。 “啊,对了,小妹妹?” 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的阿比盖尔,突然止住了接连不断的咆哮声,转向了被忽略许久的副驾驶位置。 “……什么?” “虽然可能是错觉——不过,从昨天开始就不太开心的样子啊,你?有不周到的地方的话,直接说出来就好。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我的客人嘛。没法让客人满意的话,就是主人的失职了。” 沉默。 令人尴尬的沉默。 分不清压迫究竟是来自沉默还是领口,青年的喉咙只是痛苦地挣扎着。 但阿比盖尔,却仿佛觉察不到这沉默一般,维持着平静的笑容,凝望着隔断在自己和少女之间的棕色椅背。 “……没什么,我并没有不开心哦。” “是吗,那就好。” 良久之后终于接上的对话,让人不禁松了口气。 这家伙,其实也没有那么迟钝嘛……虽然只是刚认识,不过说不定会是很不错的人吧。 “哎——真煞风景。今天就先送你们回教会吧。其他的地方还是明天再说好了,得先让人把安全问题解决才行啊——” “嗯。如果明天大姐姐也能领路的话,我也会很高兴的。” “诶?这个、当然、没问题啦——反正也不是特别忙——喂,你在傻笑什么啊!” 青年原本欣慰的笑容顷刻间伴着被挤出肺部的空气而扭曲,只是这次掺杂在两人喧闹中的,还有前座少女银铃般的轻笑声。
2239. 2. 14. 说不上宽敞的内堂,一过正午就再也沐浴不到哪怕半点艳阳。然而,现今照亮冰冷石墙的,却并非电灯冰冷的光芒,而是自壁炉中熊熊燃起的滚滚热浪。 一个魁梧的巨汉略显突兀地安坐在壁炉不远处的沙发上,只用熊皮包覆着胸口和腹部,再加上那几乎被撑破的护腕和草鞋中显露出的遒劲肌肉,无一不让人联想起石器时代的野蛮人。 起身随手向火堆中丢进一块柴火的大汉,用比壶具还大的手轻轻捏住把手,有些滑稽地为自己和对座的老者续满了杯。 “多谢。您这样的大英雄为老朽沏茶续杯,这还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别这么说嘛,老人家。王若是连百姓能做的事情都做不到,那就不是合格的王了。——那边的小哥,不来一杯解解渴吗?再过几天,只怕就没有这样悠闲的余裕了。” 不知怎地对壁炉前的空气发出了邀请的巨汉,此时看去竟显得有几分憨厚。伴着他的话语,那原本只有飞灰飘扬的壁炉之畔,若弥散的蒲公英般现出了星点的光斑,顷刻间便聚成了一个英武的人影。尽管并不若巨人般的壮汉那样高大,裹着无袖皮衣的男人仍旧显得威风凛凛。 但他却并无就坐之意。兴许对他而言,现身就已然是最大的礼貌了吧。 “不喝么?也罢。不过这可真是好茶。虽然说要助兴的话,果然还是要有酒啊。” 发出爽朗笑声的巨汉望着手中于他太过细小的杯具,意犹未尽地饮干了浸着香热的茶水;而一旁的老者,也一同安详地啜饮了几口杯中之物。 “那么,还容老朽多言几句。” ——今日,是圣杯战争的第二天。至少,对他们来说如此。 而自监督者毕亚修·诺勒瑞奥主教所确认完成的召唤仪式,已经达到了七个。 对不过是冬木亚种的第八百九十二号圣杯而言,即便抛去被吸干的地脉不谈,如此庞大的从者数量,本身就已经属于异常了。 尽管微乎其微,但却无人能够否认这场战争有着再现奇迹的可能性。那与冬木的大圣杯等同的,名为“万能的愿望机”的奇迹。 而那自然也意味着,于此奋战的所有人将要面对的,许是比地狱更加残酷的血腥疆场。 但可以确定的是,不会有人退缩。 怀着高尚的愿望也好,抱着可鄙的想法也罢,魔术师和从者两方,无一不是为着到达奇迹才踏足这片战场的。失去性命固然等同于结束,然而若连赌上性命的勇气都不曾拥有的话,又怎能越过他人心中铭刻的执念所垒成的高墙呢。 实现自己的愿望,就势必会踏过他人的愿望。 不仅仅只是圣杯猎手,只要是追寻着奇迹才能达到的终点之人,相比无一不是对此有着切身体会的吧。 “——话就说到这里,Berserker。你好歹也算是英灵,让那种东西使役自己……你把英灵的荣誉置于何处?” “是指那小姑娘么?……那就注意你的用词,Lancer。就算是个麻烦的小姑娘,怎么说也没到需要你那样称呼的地步。” Berserker。狂战士。 以理性为代价,而让整体的能力大幅提高的职阶。原本是用来强化相对弱小的从者,使之在英灵间的厮杀中也不致立时溃败的职阶——然而,正安然坐在沙发上的壮硕男人神志清楚、口齿伶俐,那强健魁梧的身躯,更是让人无法与“弱小”联系在一起。 “要是凶灵恶灵或者怨灵之类的也就罢了。你怎么说也是正统的英灵……正邪两不相容,那样的恶魔,简直——” “够了。我有自己的判断。善人也好恶鬼也好,都有着活下去的理由。王不认同恶的绝对,也不会认同善的唯一 ——若是恶的理由足以让王倾服,那么王便准许恶的存在;如果善的理由连王都为之唾弃,那么王便不会允许那样的善。” 巨汉将手中的杯子轻放在茶几上,转向了壁炉的位置,向着Lancer投去了坚定的光芒。 “若是那小姑娘没有足以让王认同的理由,王自然会否定那种生存方式。明白了吗,Lancer。” Berserker雄浑的声音中透着王者特有的威严,令人难以抗拒他话语中的分量。然而,火堆旁的Lancer却似乎依旧无法认同他的主张。 “——我只希望我是错的。否则,无论你我都只会成为那毒妇的棋子……甚至更糟。至少,希望你我不必沦落到兵戎相见的地步,耶阿特之王。” 诚心地说出惋惜话语的Lancer微微摆首,在话语声中化作了魔力的光斑,再度回归到了灵体的状态。 “即使能理解你对女人的不信任,也还请恕我无法轻易地否定他人。毕竟,那可不是王的作风啊,特洛伊的王子。” 向望不见的背影感叹着的Berserker再度倒满一杯浓茶,饮酒般地尽数灌入喉中。 “再好的甘茶,换种口味,也会很苦啊。” 仿佛赞同着巨汉的评论一般,静静听着两人对话的老者点了点头,将目光也投向了自己已然半凉的茶杯之中。
2239. 2. 21. 在新城区中仅有的教堂后院,有一小片可以算是花园的空地。不过,因为不远处就是公墓,平时在使用的就只有负责打理的神职人员而已。 只是,今晚却有些不太一样。 两个身高相仿的男人,正彼此奋力地搏斗着。 穿着风衣的青年挥舞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鞭子,而与之相对的,则是个带着柯林斯盔的英武战士。后者手持着一根精致的长矛,不住地向眼前的青年发动着凌厉的攻势。 对青年而言,距离上午那令人不快的遭遇,才不过数小时之隔而已。 阿比盖尔在教会一直赖到刚刚才终于离开,夏琳带着Berserker外出巡逻,就连神父爷爷也到城里去讲道了。 只是一瞬间,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种时候,实际上去休息才是最好的选择吧——毕竟,在这样时刻都该绷紧神经的临战状态下,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怪。即便是藏身于监督者所在的教会之中,也无法说是绝对的安全。 然而,更加挥之不去的,却是不久前经历过的那一幕。 被十余人所包围。 如果只有自己,不要说全身而退,就算那十多人都是魔术师,青年也有着绝对的把握胜出——不管怎么说,整个克瓦什宁一族,可是一直把他当作代行者来培养的。虽然作为吸血鬼猎人半斤八两,可用来杀人的手法却熟悉得如同本能一般。 尽管,自己并不愿意承认这点。 可那时,并不只有自己而已。夏琳和阿比盖尔——无论哪个,都不过只是柔弱的女孩子。有再强大的魔力也好,有怎样的体质也好,性格恶劣也好,富可敌国也好——柔弱的女孩子,就该由他来保护的。 但他,却做不到。 用来杀死他人的技巧绝不可能同时用来保护他人。这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事实了。 向着夏琳许诺过的自己,又究竟是为什么这么不中用呢——! 但眼前的男人不一样。 他是完完全全,为着保护他人而战斗的男人。 ——赫克托耳。特洛伊的王子。 即便是在自己不支持的战争中,也依然为了保护他人挺身而出的英雄。 这样的英雄,自己真的有权利去驱使吗?不错,那不过是Lancer,为了协助自己和夏琳取得圣杯而召唤出来的英灵。说得难听一点——就只是使魔而已。 可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却无法在青年的脑海中生根。 名为尤里乌斯·克瓦什宁的青年,单单只是立身于赫克托耳的面前,就会不自觉地鄙视起自己的渺小和无能。 对方,是能够为了保护他人,而昂首步向必败之战的、当之无愧的英雄。 而自己,却只是个连身边的人都无法保护的弱者。 没错。并不仅仅,只是今天而已。 无法认同这种颠倒的主从关系的他,执拗地称呼Lancer为老师,而要求对方直呼自己的名字——就连一向好脾气的夏琳,对此也是颇有微词。 可若不如此的话,名为尤里乌斯的男人,只怕会深陷在自我鄙夷的深渊之中,无法自拔吧。 “你的身手很不错了,尤里乌斯——你不只是想训练这么简单吧。” 利落地将长矛抽离鞭子的Lancer停下了步伐,被头盔的阴影所覆盖的眉宇间依旧散发着令人神往的英气。 “……瞒不过你呢,老师。” ——我想保护重要的人。 这种理所当然的台词,此时却不知为何讲不出口。 Lancer将手中的长矛猛地插进地面中,把矛头裸露在外,双手随之环抱在了胸前。 “——怎么。是那女人的事情么。” 青年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只是音色威严,Lancer潜于阴影的神色中,似乎还带着几分不满。 “……那就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吧,尤里乌斯。你,是了什么参加圣杯战争的?” 沉默。 青年的神情中,翻涌起了难以言说的痛苦。 “——是么,有那么难以启齿吗。那么,听我说个故事吧。” 语气中流露出几分缓和的Lancer盘膝坐在了地上,示意青年也一同坐下。 ——那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故事了。 炎热的日光下,希腊第一勇士阿喀琉斯在特洛伊的城外高声叫骂,向着全城的将士不住地示威。城墙上的兵士在炽热的太阳之下连几分钟都支撑不住,可阿喀琉斯却连哪怕一滴汗水也没有流下。 每个人都知道他钢筋铁骨,刀枪不入。 每个人都知道,无论是谁前去,这都注定是一场必败的战斗。 然而在战车上肆无忌惮地侮辱着特洛伊尊严的阿喀琉斯,却没有一人敢于响应,只是随着涌动的人流、拥挤着逃回城中而已。 除了他。赫克托耳。 早已不知几次在混战中败于阿喀琉斯之手的赫克托耳,比特洛伊城中的任何人都要明白阿喀琉斯的恐怖之处。 倘若他只是刀枪不入,那么赫克托耳有五成胜率;倘若他只是武艺精湛,那么赫克托耳有八成胜率;倘若他两者兼备,却轻敌自满,赫克托耳就有十成胜率。 然而,若真是如此,那阿喀琉斯就不会叫做希腊第一勇士了。 即便钢筋铁骨,艺冠三军,阿喀琉斯也仍然未曾轻视过任何一个敌人。 更别提,对手是杀死自己好友的赫克托耳了。 这场战斗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才前去赴战的呢。” 王子的荣耀之类的——不可能吧。那根本都不必问,从结果来讲,不是为了保护城中的他人吗。 “错了。那只是结果而已。只是建立在别人身上的防线,绝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牢固。” ——是吗。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间的鏖战,支撑他的,却并不是城中无辜的人吗。 那,到底是什么呢。 “是‘自我’啊,尤里乌斯。单纯地只想去保护他人,单纯地只想成为英雄,这种想法绝不是错误,可也绝不会让人真正地强大起来。建立在别人身上的信念断断不会是真正的信念,仅仅只是无法卸去的责任罢了。驱动你身体的力量,在背负责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并非是发自你内心的被动力量了。” 青年困惑地望着眼前希腊时代的英雄,欲言又止地抵着自己的双唇。 “不理解吗?——那么,这么讲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发自本能的行动。欺凌弱小是错误的,所以我去制止;引发战争是错误的,所以我去终结;侮辱他人的荣誉,更是错误中的错误,所以我去责令谴退。赫克托耳的内心有着名为正义的准绳来衡量一切,所以他才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也不能这么说吧。毕竟,众神不再眷顾的我,结局可不怎么样啊。” ——原来如此。 这个男人,并不是为了保护什么才在战斗。 那份庇护本身,不过他心中所坚持的正义的一份从属,是理所应当的一环而已。 即便结果上是保护了他人,可若仅仅只是为此而去战斗,那实际上却是仰赖着他人才得到的力量。 必须强大起来的,是自己的内心。 青年咬着手指沉下头去,若有所悟。 “——那么,我再问你一次,尤里乌斯。你是为了什么,才参加圣杯战争的?” 抬起头来的青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毅之彩。就连Lancer那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容,也似乎为之一振。 “——有女孩子背负着痛苦,我无法接受。那不是她应该承担的东西。所以,我要拯救她。” 特洛伊的王子垂下了头,喃喃地轻声低语着什么。 “这样吗……” 随后,他便以连大地都为之震颤的气势起身,再度将立于身边的长矛紧紧地握在手中。 山峦般屹立的Lancer骤然飞起一脚,将面前跪坐的尤里乌斯踹翻在地。 “老……老师?” “站起来!” 面对压境的大军也未曾动摇的高山所伸出的长矛,直指青年几近凝固的喉间。 “虽然我认同不了那女人……但这若是你所的正义,那就站起来证明给我看!是男人的话就站起来!” 并不雅观地滚爬着起身的尤里乌斯,闻言也再度握紧了手中的鞭子。 ——今夜的月色,真是格外不近人情呢。
2239. 2. 21-5. 静谧的夜色之中,偶尔也有空气掠破的声音划过高速公路一旁树木的叶尖。 毕竟已经是这个时间了,没有行人也是很正常的。宽广的公路上,只是不时地闪过几辆小轿车而已。 “这可不像巡逻……小姑娘,你想干什么?” 在一旁的树枝上,倒吊着娇小可人的少女耳边,响起了一个粗犷的声音。 “能干什么啊?” “……打算像昨天一样吗。” “昨天,怎么会呢,那也只是一时兴起啊——我可不是不那样就活不下去的哦?” “只是一时兴起就要杀人吗……这样的理由,可没法让我信服啊,小姑娘。” “嘿~反正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了,不该更早些习惯才是吗?” 少女一面轻佻地回应着灵体化的从者,一面睁开了眼睛。那原本碧蓝似海的双瞳,此时看去却如血池一般猩红可怖。 “话又说回来了,我可没听说过你这样的狂战士呢。只要你在尤里乌斯面前嘴巴紧点,我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扯平了也不是不可以哦?” “是么——小姑娘你,倒是很在意那个小子啊。” 倒吊着的吸血鬼闻言,无比妖冶地笑了起来,尖利的皓齿在月色下倒映着诡异的光芒。 “没错哦——不止如此,我可是希望他能够接受我呢。不是那位惹人怜爱的小妹妹夏琳,而是现在这位巴托里女伯爵哦?——所以我才需要圣杯这种东西呢。明白了吗,耶阿特的老国王?” 没有形体的Berserker一时并未作出回应,若有所思般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是么——如果是为了爱的话,倒确实是个合适的理由。爱是自私的——但会引人到达新世界的爱,也同样是高尚的!这也是勇者和王当为之事!很好——王,认同你了,小姑娘!” 一脸嫌恶表情的少女,只是吐了吐舌头,便又让一切复归于了沉默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荒寂多时的公路,才再度响起了那轮胎与沥青间细碎的摩擦声。 “啊,看来还挺慢呢……枉我这么早来。” “那是——另一个小姑娘的车吧。你想干什么……小姑娘?” “一口一个小姑娘的烦死了。叫我夏琳。” 说要干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只能在夜幕中醒来的吸血鬼,在月色下等待着谁人的车辆。 答案,多半谁都明白。沉默不语的Berserker,想必也已经嗅到其中的危险气息了吧。 “别那副样子嘛。这可不能怪我唷?你也说了,爱是自私的嘛——不过呢,我还蛮喜欢那孩子的。要是阿比盖尔只是个没脑子的大小姐的话,我倒不会放在心上哦?可惜,她藏得还蛮深呢。” 有些冰冷的空气中,只传来一声叹息。 “——虽然我是对尤里乌斯很有信心啦。不过,我可不是那种会让自己承担风险的人哦?你蛮喜欢那孩子的吧——没关系,保持灵体化就可以了哦?” 望着远处逐渐变大的黑色轿车,少女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用天真的声音补充道: “毕竟,我也很久没尝过贵族的血了呢——” ——来吧来吧,我可爱的红雾们,快快回想起来吧,你们原本,是什么样子的呀?—— 珠玉般水润的赤红魔力,随着少女的话语在她的背后团聚着成形,化作了一对碧亮的殷红晶翼。 ——来吧来吧,不夜城的满月之下,让我们快快,享用这餐盛宴吧—— 快活地歌唱着的吸血鬼,如同轻盈的雏鹰般在夜空中自在地飞翔,伴着一次次的赤色旋舞,而留下无数随风飘散的斑斓朱泪。
2239. 2. 22. 已经是深夜了。 朱丽亚家的大小姐阿比盖尔,在引擎的响动声中安静地阅读着手中的小说。 ——实际上,这辆车也是配有无声模式的。只不过,这位千金在服装以外的方面意外地是个节约派。 捻着页脚的手指已经翻动了不知多少次,但内容却一页都没看进去。倒不如说,少女明显地焦距偏斜的双眼,此时所看到的根本不是眼前的书本吧。 今天……闹得有点过头了吗。 实际上,她并不是那种聒噪的人。或者说,至今为止的她,几乎都没有那么聒噪过。贵族千金自然得是淑女——这种印象,不只是烙在她的心里,也已经几乎完全成为了盛装阿比盖尔·朱丽亚这一灵魂的容器。迄今为止遇到的所有人,无一不对她以礼相待,那些闪动的双目中也只是表达着对她的眼线、嫉妒或者仅仅出于礼节的尊敬而已。 没错。对把她当作淑女对待的人,她就只能用淑女的容器来回应。名为阿比盖尔的朱丽亚氏千金,并不具备除此以外的机能。 单单只是,对别人向自己施予的礼仪,返以同等的优雅罢了。 生活在那种世界的阿比盖尔,是无法想象一般人的生活的吧——正如她无法想象,那种不修边幅的平凡青年,竟然能对她这样的存在视若无睹一般。 完全就像,没看见一样,擦肩而过。 早已在名流贵族的聚会中习惯了作为焦点的大小姐,早已习惯了即便是偶尔的出行中也绝没有谁会不为她倾倒的名门千金,在十数年的岁月中都完美地履行着盛装自己容器职责的少女,无法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 哪怕只是些许称赞、几声感叹、一个眼神甚至哪怕星点余光—— 对她理所应当的事情,那位青年却没有半点自觉。 无法接受。无法相信。无法认同。 最初是不理解,随后涌起的,是一种不很熟悉的感情——当然,现在的她已经充分意识到了,那是叫做,愤怒吧。 对不符合自己心意之事感到愤怒,这种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合情合理的感情,她却似乎从未经历过。不,并不是似乎,而是确实没有经历过吧。 所以,才那么不甘心。 才情不自禁地,变得很大声。 ——喂!你,就这么走过去了?—— ——唔?—— 无辜地转过头来的青年,一脸不理解的模样。 连她自己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了。“你凭什么无视我”这种话,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才注意到不可能说出口呢。 没有谁是必须去注意你的。 这种再平凡不过的结论,已经成人的阿比盖尔却是在那一时刻,才真正地领悟到。 ——不知该做何应答。 只具备大小姐这唯一机能的阿比盖尔,就只能向眼前的青年,尽可能地展现出“绝不该被忽略”的特质吧。 ——喔。你叫阿比盖尔·朱丽亚啊,幸会……那个,然后呢?—— 仍旧是一脸不知所云表情的青年。 让人火大……! 不自禁地,就又抬高了声音。 这种陌生的愤怒感,究竟为什么,连她长年累月所保持的、那份容器该有的风度,都能破坏掉呢?——恐怕,在这样的岁月之中,连她自己都忘记,在容器中盛装的自己原本的形状和颜色了吧。 唉…… 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合上了手中的书本。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正当思绪乱成一团的时候,眼前却隐约好像有个光点闪过。 ……? 没有留给阿比盖尔任何思考的时间,她的脑袋就狠狠地撞到了翻滚的车顶上。 ——痛。好痛。 最后所残留的五感,就只有席卷全身的痛觉。 可并没过去多久,脖颈间竟然传来了绝不是撞击该有的细腻感触,如同一道热流般,暖暖地流过每一条血管和每一条肌肉之间。 那是,言语所无法述说的,甘甜而柔软的快感。甜腻的感觉像渐燃的野火一般在大脑的思绪中涌起,灼烧着思考的能力。不,并没有灼烧会有的那种痛苦,反而让人禁不住想献出更多的思考,换取那一时流遍全身的感触。 似乎已经丧失的视觉,不知为何被交织的朱泪所占据。 自我仿佛从肉体中被剥离,沉溺在了那脖颈间注入的琼浆蜜液之中。 好甜。 快要无法思考。 还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四肢已经麻痹,可并不感觉痛苦。相反,是前所未有的快乐。 身体中,似乎不再有血液流动。取而代之的,是那甘软柔腻的甜蜜。 意识,仿佛就要远去了。 ——轻轻放下沉沉睡去的贵族千金的吸血鬼,仿佛回味着口中血液的味道一般舔舐着自己的唇齿和猎物颈间的创口。已经失却了意识的大小姐毫无神采的双眸中,映出的猩红少女,是否也是那般地美丽呢。
2239. 2. 22. “还真是无情啊……小姑娘。她死了吗?” “怎么会呢——我可没那么不近人情哦?不过,这种样子也撑不了多久吧,还是说你想给她个痛快?——不过,就当是我最后的好意吧,大·姐·姐?” 娇小着的少女无视着Berserker的郁闷,轻巧地一跃,落在了倒在一旁的司机身边,温柔地抱起来那已无意识的身躯,抚摸着那依旧温热的脖颈。 “对无辜的人下手可不好啊,小姑娘。” “别吵。我可没有停手的理由吧,老匹夫。” 略显厌烦的少女向着空气中的Berserker施以不快的回应之后,便再度向着怀中昏睡的侍女露出了口中的尖牙。无暇的皓齿,在月色下倒映着幽异的光。 ——骤然响起的划破空气的炸裂声,却打断了她的美餐。 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近乎瞬间移动般地闪避至身后护栏边的少女,已然顾不得怀中女性的死活,而任由她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原本浸润着愉悦的赤瞳,此时则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及时地现身的Berserker挥动着手中两人高的巨斧,猛力地向着那划破空气的元凶砍下,将突袭而来的攻势化作了滚滚的烟尘。 ——那是,一支箭。 然而,只不过是支羽箭,在被Berserker切裂之时,公路上却响起了堪比雷鸣的爆破声。沥青的路面在巨大的冲击中化作了数个凹凸不平的深坑,连两侧的护栏都被震飞到了路边的荒野之中。 这种超乎常识的破坏力。毫无疑问,对方也是和Berserker一样的从者。 “什么啊——打扰淑女用餐,可是要被绞死的。” “是Archer吧……现在可是明处的我们不利啊,小姑娘。” 少女一脸嫌恶地歪歪嘴,眼睛转向了箭矢射来的方向。 “你退下,老匹夫。这种破坏别人兴致的家伙,绞死之前必须由我亲自蹂躏得话都说不出来才行。” “倒是很自信嘛,小姑娘。我又得对你另眼相看了。那么就让王来看看,你的决心能让王认可到何种程度吧!” 闻言的少女一脸鄙夷地吐着舌头,看着那巨人般的身影,再度归于灵体。 随后,妖冶的吸血鬼便伏下身去,攀在了护栏后刚刚成形的土垛上。 空气嘶鸣,第二发箭矢顷刻间便射入了少女的视野之中。 袭来的方向,与刚才并不是同一处。 再度以足以等同瞬间移动的速度侧身避开飞矢的少女,却迎来了更多预读着自己规避轨迹的箭镞,自她的身后斜射而至。 然而,这并不是问题。无论箭矢的速度多么超出常理,也绝不可能及得上她足以干涉空间的移动能力。问题在于,对手也在同时移动。 不过是数十秒的时间内,自不同方向射出的箭矢就有五支——而且,间隔还在不断缩短。只怕,到目前为止的还只能算是试探射击而已。 先不论对方实力究竟如何,攻击者正不断地改变着射击的位置这点是可以确定的。如果不能尽快找出对手的运动轨迹,自己恐怕会在消耗战中落败吧——不,这种可能性,基本上是不存在的。 ——空气,再次痛苦地嘶叫。 似乎并不打算留给少女思考的余地,又是三支封死了数个规避方向的箭矢自侧面飞射而至。 在暗处攻击,借佯攻分析自己的躲避习惯——简直是,完美的战术。不,倒不如说是那是将完全克服了弓兵弱点的移动能力,发挥到了极致的手腕才是。 ——就连少女心中,也不知觉地为对手叫好。 但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毕竟,你的对手,可是在妖怪中也仍是顶点的怪物啊。 “不想错过好戏的话就跟紧了哦,Berserker。” 口气中带着几分嘲弄的吸血鬼,身边如同倾泻而下的瀑布般降下了连绵不绝的红雾。那原本不过被飞至的箭矢击散的泥土和花草,转瞬间便浸淋在那几近无穷的绯色之中,沐浴着晶莹的朱泪化作了缥缈的虚无,连半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踩踏着赤色的光斑飞跃而起的少女,循着先前计算的轨道径直向箭矢的源头飞去,连身边的空间也为之扭曲成了晶红的残像,令人眼花缭乱。 几乎只是眨眼间,她的眼前便现出了那弓兵的样貌。 ——是个骑着栗色马的男人。周身缀着绒边的暗红皮衣并不十分华贵,衬着小麦色的皮肤和那顶游牧民族特有的皮帽却显得雍容无比。 对方想必也被突然袭至的少女吓到了吧,几乎是本能般地掉转了马头,向着相反的方向直奔而去。然而即便是驭马前行的同时,对方仍旧用难以想象的协调性,灵活地将手中的长弓放进了马颈两侧的兜袋之中,又从中取出了一对手弩武装起来。 但这些,对夜空中飞舞的吸血鬼,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攻击班,准备!” 一个骤然响起的高亢女声,打破了一前一后疾驰着的两人之间脆弱的平衡。 “什——” 少女惊讶的声音,被强硬地塞回了喉咙里。要说为什么的话,她眼前的视线,几乎是瞬间便被突然降临的烟雾所完全遮蔽了。谨慎起见的话,还是屏住呼吸比较明智吧。 然而,等候着空中的赤鬼的,并不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第二班,一齐开火!第五班,预备!” 几乎伴着话语声同时响起的,是自四面八方齐射火舌的枪炮轰鸣。 夹杂其中的,还有与咆哮着的子弹毫不相容、却又似乎在威力上更胜一筹的短小箭支,伴着撞击到异物的清脆碰响不住地穿透那层烟雾。 在这样的扫荡之下,只怕是没有什么能从中生还的吧。 连续几分钟的枪林弹雨过后,被硝烟所沾染的夜色,再度归于了平静。 烟尘和方才的瓦斯还没有完全散尽,然而可以确定的是,那片硝烟之中,并没有可以称作“人影”的东西。 潜于暗处的一众蒙面人中,似乎是为首的一人向身后同样蒙面持枪的同伴用手势示意着什么;而顺应着这手势,其中一人谨慎地出列,想着那弥散的尘霾迈出了小心的步伐。 一步、两步、三步。 因撞击而变形的弹头散落一地,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折断的箭支。身边的空气中,隐隐地传来一股黏腥的味道。 多半是,负伤跑走了吧? 蒙面人小心地四处张望着,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烟,是不是稍微大了点啊? “在——这——里——哦——!” 仿佛从身体内部和耳边一同响起的清脆童音,惊得蒙面人本能地向后举枪,扣动了扳机。 可身后,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尚未散尽的烟尘中,迷雾般的绯色流光。 骤然吹起的劲风直冲着他席卷而来,四周的迷雾和烟尘也随之消散。眨眼间汇聚成人形的红雾,调皮地攀伏在了蒙面人的身上,从沾着尘土的洋装中伸出纤瘦的小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肩膀。 那看似娇小的手腕轻轻一扭,便硬生生地将蒙面人的两只臂膀撕离了躯体。迸溅出的血液弄脏了她的裙摆,喷出了足有一人之远,可蹲坐在那可悲的猎物背上的吸血鬼,却似乎显得欢愉无比。 剧痛难忍而不禁喊出声音的蒙面人,那凄绝的惨嚎只怕已然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了。 可这远没结束。不知是因愉快还是愤怒而扭曲了面容的少女——不,那真的还能称之为少女吗——,双手如若无物地剥离受害者的血肉,在那不成模样的胸膛中摸索,再将那淋漓地跳动着的心脏,活生生地捧到了他的眼前。 挣扎在痛苦中的蒙面人,只能哭叫。 按常理来讲,他早就该死去了。至少,也该昏厥过去才是。 可他没有。意识,反而非比寻常地清晰。早就该嘶哑的喉咙,却不可抑止地超负荷工作着。 毫无疑问,这是恶趣味的魔术。 那惨嚎是给她听的。也是给在这里的其他人听的。 终于领悟到这一点的蒙面人,用尽了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然后,看着眼前那颗不住挣扎的心脏,碎成血淋淋的红浆。 究竟是被眼前的残虐景象夺走了战意呢,还是单纯地无法认知这令人生畏的事实呢,他的同伴们,竟然都只是默然地看着这一切。 最先作出反应的,仍然是驾着栗色马的游牧骑士。他举起成对的红木手弩,在距离并不算遥远的十数步开外,向着月下的吸血鬼扣动了扳机。 自那不起眼的手弩中,无数的短箭如同暴雨般倾泻而出,径直地向着那摇摇欲坠地起身的娇小身躯呼啸而去。 但对方并没有躲避的意思,只是把身下已经了无生气的尸体,举到了面前。 枪声伴着箭镞掠过血肉的声音一同响起,却又在栗色马上红衣人的呼喝下趋于平静。 因为她明白,这是徒劳的。连身为英灵的他都难以胜过的对手,普通的枪弹又会有什么用呢。 ——站在那里的少女,尽管身上的洋装已然破破烂烂地无法入眼,可却没有丝毫的损伤,依旧摇曳着背后那对晶红的翅膀。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她手中原本还算完整的死者,此时已经只剩下一团溃烂不堪的淋漓烂肉了。 “——这次不用那双翅膀了吗,小妹妹?” 名为夏琳的赤红吸血鬼,在听到那称呼的方式时,面容明显地扭曲了一下。 “嘿~那么浓的烟你都看得清呢。这么好的视力,该不会,是Archer?” “很清楚嘛,小妹妹。不过,去袭击路人的你,想必不会是什么英灵吧。” 栗色马的主人语气颇为轻佻,也并没流露出敌意,然而,他也没有放下掌中的手弩。 “哦?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的臣民只能为王、为荣誉而死——就这么随便被你吃掉可不行啊,小妹妹。” 吸血鬼沾满了血污的面容,再一次扭曲。 “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在这荒郊野外,正好让你碰到?——该不会,其实你也在等那辆车吧,Archer先生?” 一面吐着嫌恶的言辞,一面逼近栗色马的夏琳,被迎面射来的飞矢击穿了胸膛。 并不是因为突然而无法避开。 只是单纯地,不想避开而已。 加个好听点的说辞的话……对,就叫做“示威”吧。 “距离产生美呢,小妹妹。不停步的话,会更痛哦。” 阴森地笑着的吸血鬼,并没有停下那悠闲的步伐。被威力堪比机枪的飞矢贯穿的大洞,眨眼间便如同快速倒放一般愈合成了原样,自洋装的破洞中露出的雪白肌肤,在月色下更显得水润可人。 随之举起了另一只手的Archer,再度扣动了手弩的扳机。 令人眼花撩乱的弹幕再度倾泻而出,然而浑身血污的少女却仍无任何躲避的意思。 她被箭矢所触及的躯体,无一不化作了绯色的红雾,又在流矢穿过之后复归原样。那些击打在她背后赤红晶翼上的箭镞,更是如同萎蔫的枯叶般软绵绵地跌落在地。 还有,五步。 顾不得再去调整的Archer将手弩随手丢在一旁,拽过马兜袋中珠光宝气的精制长弓,对准了眼前一步步逼近的娇小身躯。 “还挺花哨的嘛——” 咯咯轻笑的少女,并未改变她的步伐。 而红衣人,也没有做出回答。对他来说,已经没有那样的闲暇了吧。红木的箭身随着他张开的哦弓弦而显现在了手中,藏青色的能量奔涌着汇聚成锥子般的尖端,精准无误地瞄准了少女的头颅。 被那呼啸着划破空气的长箭所掠过的面庞,只怕连一片飞灰都不会剩下吧。 但,却并不是那样。 少女只是调皮地歪了一下脑袋,向着突破音障袭来的箭镞,微微地露出了皓白的牙齿。 然后,咬了下去。 足以将大地击穿数十米的一击,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不,确切来说……是被,吃掉了。 啧啧有声地回味着口中魔力的吸血鬼,安然无恙地站在了高出自己一头的栗色马前两步的距离,仰首望着游牧骑士,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还有什么招数吗,Archer先生?” 而后者,则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没办法啊……想不到还是个挺厉害的小妹妹。” 说罢,他便从身后抽出了一条远比手中的长弓华丽得多的长鞭,连连发出劈破空气的响声。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如就这么了结了吧,你说呢,小妹妹?” “说得很对呢——我也同意哦。打扰淑女用餐的贱民,必须得赶快处刑才行啊。” 并不在意冒犯词句的Archer微微一笑,手中的长鞭也开始闪烁起了金色的光芒。 然而,一个骤然出现的壮硕身影,横立在了两人之间。 “两个人都给我停手吧。今天就到此为止。” “什么,Berserker——少添乱了!” “住口!” 严肃起来的Berserker,头也不回地斥责着身后的少女,而后者也因为惊讶而没能接上对话。随后,比栗色马上的男人还要高大的巨汉,面容严峻地向着Archer开口了。 “没有疑义吧,Archer。不管你是哪里的英灵,一个人对付我和这小姑娘也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今天就到此为止,怎样?——当然,如果你执意要拼个你死我活……我也自然会奉陪。” 脸上仍然维持着微笑的Archer点了点头,收起了那渐渐黯淡下去的长鞭,掉转马头,扬长而去。一旁原本隐于暗处的一众蒙面人,也已不知何时离开了战场。 不满地鼓起面颊的夏琳,对着眼前转过身来的巨汉怒目而视。 “你,刚才是干什么啊?” “那家伙要解放宝具了——你看不出来吗?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这么胡来,早晚要死在战场上。” 再度回归灵体的Berserker随意地摆了摆手,向着两人来时的路慢步走去。 “——不过,还真是挺厉害的啊,小姑娘。连本王都大吃一惊了啊。” “需要你来说吗!” 仍旧一脸不满的吸血少女突兀地展开翅膀跃向了天空,为沿途的夜色洒下了一片又一片的红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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