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到这个场景,我总是能看到这个场景。就算是在这个布满了天鹅绒、海绵和其他一切防自杀设施的房间内,穿着拘束服,因失眠而头晕脑胀也是一样。所以,我甚至无法分辨,那究竟只是我眼前一闪而过的幻觉,还是真切地发生在我眼前的景象。 摆在桌上的午饭,那一锅红热熟透的龙虾旁,正匍匐着一只和它锅中诸友别无二致的同胞,摇摆着羽扇般的虾尾,用交替不歇的呼吸嘶吼出高低不一的羸弱声调。自人类的耳朵听来,那最多只是空气加湿器出了故障,或者灶上刚刚烧开了一壶水——但是我明白、我明白那个句子的意思。不只是这样,那残缺的虾尾,那倒插在背脊上的虾螯,我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复活吧,我的子民!” 那羸弱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只有我能明白的句子,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对着锅中熟透的红虾们呼喊着没有应答的召唤,磨砺着我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 这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养龙虾、捕龙虾、卖龙虾、吃龙虾,这一切都不过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的。可这些“龙虾”,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智力低下,可以像牲畜一样圈养起来的生物!它们是高贵的,聪慧的——是人类,是像我一样愚蠢、肮脏的人类所不能比拟的!这不该是它们的命运……不该! 与这些尊贵的生物相逢的那一刻,也不由得再度浮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那时候的我还是个普通的海员,为了家中四五号人的口粮而不间断地往返于加勒比海。虽然这片商贸要海在三百年前曾经海盗泛滥,可那些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亡命之徒在今天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倒霉地遇上了那面理应消失了三百年有余的骷髅旗,十年前的我一定会满心期待着,在二十年后将这句信条传授给自己的儿子。 我至今也无法忘记,分明破旧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海盗船,却安然地航行在风暴之中的诡异景象。数不清的匪徒裹着头巾和麻布,手中挥舞着老土的弯刀和滑膛枪,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甲板上,空洞的眼窟中反射着闪电的幽光。他们破烂不堪的船只完全经受不住卡龙炮火的轰炸,那似乎是几个世纪前的加农炮管和船体的木板一齐被击碎,与随着船身倾斜而从甲板中瀑布般跌落的海盗们,一同在海面上激起阵阵水花。 甚至连接舷战的必要都没有就轻松得来的胜利,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脑。正当我们在犒劳自己的酒肉中沉醉时,甲板上却传来了刺耳的哀嚎。船舱大门外的,不是从天而降的怪客,也不是哪个船员恶作剧的录音,而是挥舞着弯刀和滑膛枪,一个接一个地从海中爬上甲板的海盗。 紧接而来的情形,比在加勒比海上遇到了三百年不见的海盗更加让人惊骇——我们有手枪、步枪和猎枪,而他们只有老式的滑膛枪,可无论我们射穿头部、心脏或是四肢,他们都不曾倒下,甚至也不曾发出过一声呻吟。有水手勇敢地操起船员室悬挂的弯刀上前搏斗,却在刀尖掠去了海盗的头巾之后,哭嚎着扔下武器逃向了救生艇。 登上我们船只的不速之客们,头巾和麻布下隐藏着的,竟是腐烂的血肉和风化的骨骼。看似不死的怪物不多时即占领了整个甲板,也没有人能够在这幅景象前再保持自己的斗志,而纷纷用自己的血水,染红了甲板和船边的海洋。 船员室外不多时就再无什么惨嚎声响起,只有扳动骨节的脆鸣,和牙齿在肌肉间磨砺的咀嚼声取而代之,在耳边袅袅不绝地环绕,啮咬着濒临断绝的神经。只剩下我一个活人的船只,比巴士底狱关押着死刑犯的囚室还要可怕;但比这更令我恐惧的是,我却只能蜷缩在船员室的角落颤抖,抱着仅剩的一副潜水装置,用尽全力去抑制自己的哭声。我并不聪明,至少不会比乔治大副聪明,也不会比约瑟夫船长聪明。如果他们都死了,我又要怎么活下去? 能听到的脚步声越来越少,登上甲板的怪物越来越多,船体也开始愈发地向着前方的甲板倾斜。像是海风的声音渐渐奏强,可我马上就明白过来,那是不肯死去的怪物们所发出的低语声,就算是用早已销蚀的肺部和风化的口腔所也要发出的召唤声。 所以我看到了,就算只是透过船员室小小的舷窗,我也看到了!甲板上同浪花的泡沫一样多的人影所拜伏着的、在船头悬空蠕动着的巨大肉块。那坨扭曲的肉块周身开着布满利齿的大口,用遍布的肉芽中即刻生出的触手将腐朽的骷髅送入口中咀嚼,又从另外一张嘴里吐出一具足以与大卫媲美的标致人形。无法动弹的我,自从恐惧中艰难地夺回自己的意识之时才惊觉过来,镶嵌在锯齿和大口边缘的无数颗眼睛,望向的似乎正是自己的目光。 我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可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看下去了。眼前的场景中没有血肉横飞,也没有生吞活剥,可我相信无论是谁都宁可亲身经历十次、百次、甚至千次万次这样的残杀,也不愿意再向那幅景象投去哪怕不经意的一瞥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从侧面的舷窗钻出去的,更不知道氧气瓶重重地撞在铁板上时为什么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一心只想着逃离这艘船的我,根本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等到醒来的时候,迎接自己的却既不是风暴,也不是僵尸,而是一对足有半人长的触角。触角的末端像是头部的地方,是两只连在拳头粗细的眼柄上瞪圆的眼睛,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 见到我醒来的“它”,更是兴奋地不住开合着几只触须和细密的牙齿所包覆的口器,呜噜呜噜地喷吐着大小不一的气泡。于时从未面见过的生物,和后世人们口中的美味一样生着两只巨大的虾螯,每一只都似乎能把重量级拳王轻松撂下擂台;而它甲壳密布的体表所唯一裸露着的软面四周,并列着好几对触须一样的小钳。 但似乎无法理解我所浮现的恐惧的它,只是迷惑地边旋转着眼柄边喷吐气泡,甚至也无法看透连颤抖的胆量都没能剩下的我,对被那双虾螯碾碎的惧怕。良久之后,眼前的生物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向着我弓起身子,低下了头来。 可对理解不了这鞠躬和螳螂的祈祷之间的区别的我而言,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在我明确地读出那对眼柄中的不解之后,它便用小钳从不知哪里夹起一条指尖大小的黄色鱼儿,不顾我拼尽全身力气的抵抗扒掉了铁桶般的潜水服,沿着我的耳朵灌了进去。只是短暂的时间之后,我们就已经肩并肩地踏在鹅卵石和珊瑚所砌成的道路之上,一路吐着噗噗噜噜的气泡畅谈甚欢了。与来路不明的生物一同在水底的未知世界漫步,对几小时前的我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可一回想起在船上所目睹的诡谲景象,“它”的和善反而为自己的心中添了几分牢靠的安全感。 这位救下我性命的向导,周身洋溢着淳朴的乡间老客一般的热情,自豪地向我介绍着“它们”所居住着的这片土地。本该是一片冥暗的海底,饰映着沿街高悬的宝珠所散逸的光华,透亮得仿佛白昼一般;用水晶所雕琢出的屋舍,乍一看去像是上古时代的人类稚拙的工艺,然而搭配着镶嵌其中的彩石,和四周由珊瑚、玉石所砌筑的回廊道路,无论是谁都会不由得惊叹这鬼斧神工的技艺,在体味着工匠所倾注的心血之时,不自禁地流连在这片盛景之中吧。 向导没有名字,向导的同类也一样没有名字。过着与如我一般的人类截然不同的生活的它们,似乎只在群体之下才有意义;“它们”——不,对能与我促膝而谈的这位向导而言,称为“他们”才是最合适的——对同胞的认同感,于在人堆中摸爬滚打一生的我更是闻所未闻。拿出各式腥生的海产招待我的向导,对我的惊讶却是毫不在意,只是闲惬地在彩石精雕而成的坐具上伏身,在略微的休息之后再度吞吐起了瀑布般的气泡。 向导,当然也包括他的同类们,是一种叫做琅阁礼黛的生物——用我们的语言来讲,就是“龙虾”。尽管像这样直接将沉入水中的人类迎入家宅尚属首次,但他们对人类却并不陌生,像方才那既能供我在水中呼吸、又能聆听他们话语的妲迭鱼儿,便是为了偶尔地与海滨的人类交流或是交易时所准备的。至于救下我的性命,这实在只是一个巧合中的巧合——然而,无论是我,还是身为龙虾们长老的向导,都不免将这视作是缘分,对彼此也更是多出了一份热情。已经活过了千年的向导,话语中所使用的字句并不华丽,却始终凸显着一种年长者所特有的睿智和魅力,就连我这个外来者也似乎融入了他们的文化一般沉醉其中。 在相当详尽、而又显得有些许急切地介绍完自己的族群之后,向导便孩童般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迫切地要求我介绍自己和自己的族群。可在正式开始之前,身为客人的我却不得不先将自己落水的缘故说与身为主人的向导,希望他能对这超出常理的异象给以解释;但向导听闻之后只是略一沉思,指出那确实是无比邪恶的存在之后,便要求我先行介绍自己的族群。 我告诉向导,我来自一个十分遥远的国度,家中有父母、岳父母、妻子和三个子女,为了养活他们不得不乘坐着向导见过多次的船只到其他大陆去赚取口粮。但向导却问我,我为什么一定要背井离乡才能养活自己的家人?龙虾们总是有足够的食物,即便有谁体弱难以捕猎,其他的同胞也会接济一番,所以向导只能认为我们食物短缺,不得不去异国他乡换取果腹之物。 我只好继续解释,我们的生活不止需要食物,还需要用钱去兑换其他诸如衣物、香料、器皿之类的日用品,还有像是珠宝、皮包、住房之类的奢侈品。可这只是引来了向导更多的疑问,令我不得不从头开始解释这些东西的具体功用,但他却最终也无法理解拿来装饰的珠宝究竟有何价值,也无法明白龙虾们全都享有的住房为何要花费偌大的价值来换取。向导又问,既然你是用钱来进行交易,你又要怎么保证这钱一定能换取你所需要的东西? 我说,我的国家可以保证这些钱币的价值。但是在向导的观念中,“国家”只不过是一片地盘,一片地盘又如何能保证什么价值?我只好又对向导解释起扮演着领导者,替国家中的人民进行决策的政府,是他们在与其他国家的交往中,保证着我们的利益。但向导反而听得更糊涂了,既然你们彼此都有着拥有价值的“钱币”,又怎么会侵犯彼此呢?我解释说,因为这是许多不同的集体,他们都想用最少的价值从别人那里换取最多的东西,甚至有人因此发动战争,去掠夺其他人的土地和财富。 明显地无法理解这其中因果的向导,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宽广的大海能容纳一切,让我们不分彼此,陆地为什么非要清楚地划出你我呢?我无言以对,只好转而说起国家的情况。我对向导解释,虽然会有这样的坏人存在,但我们的国家有着军队来保护我们,也有警察来维护国内的治安,所以我们的生活还是安全的。闻言十分惊讶的向导却说,你们一直保持着为互相战争而存在的人们,不就等于随时都会爆发战争吗?你们是一个国家的同胞,又为什么要专门有人来维持? 我解释说,我们只要劳动就能吃饱,可就算是一个国家,也有人总想要超出自己劳动所得的钱财、珠宝、异性或者权力,所以他们会产生争端,或者作出侵害其他人利益的举动;有的人因为吃喝嫖赌把家产花光,有的人因为官司而倾家荡产,至于盗窃、抢劫、谋杀更是不胜枚举。倘若没有人发现他们的恶行,他们就得以逍遥快活;可若是被人抓住,就会处以刑罚。 不时地转动眼柄或是抖动虾螯的向导,尽他所能表现着恐怕是千年来最大的惊讶和愤慨。他并不理解这些恶行的根源和非做不可的理由,再加上像是政府、警察、法律、刑罚之类的词藻对他而言更是前所未闻,我只能将这个中的缘由尽可能地举出形象的例子说与他听;幸好,向导有着出色的理解力,可他包覆着甲壳的头部,却也随着我落毕的话音笼上了一层疑云。 直到这时我才惊觉过来,自己对同胞的描述不知为何是如此不堪——尽管有着许多许多卑劣败坏的行径,但人类同时也有着高尚美好的品德。连忙加以解释的我,却并没能让向导眼柄中的神采再度飞扬。不禁对此感到懊恼的自己,头一次后悔自己没有想办法去当个律师。 但马上我就发现,向导的失落并不是源自对人类的失望。打断了我话头的向导,开始对我讲述另一个故事: 包容着一切的大海中,同样也寓居着无比邪恶的存在——它像是一团蠕行的肉块,却长着数张镶嵌着眼睛的巨口,与无数不知用途的触手相伴而生。这团不知名字的肉块,单单只是游荡在海中,即会将所到之处化为混沌。它寻觅着一切有影子的生物,将它们吞入自己的腹内,但却并不消化;待到这些受害者离开它的巨口时,却悉数变成了面目全非的畸形怪物。人类的船只,海底的生物,甚至是天空中的飞鸟,都没能逃脱过它的利齿——据说,数百年前被它所侵吞的船只,至今仍在海面上带着混沌和怨恨飘荡。 这时我才注意到,向导映衬着晶光的身形之下,没有半片常识性中所应当具有的阴影。 吐了吐气泡的向导,继续起了他的故事:依然是在数个百年之前,为祸海内的肉块最终被龙虾们所捕捉,囚禁在了他们城市的深处。肉块的血肉被龙虾们吞食殆尽,但却从未停止过再生。而今,每当满月时,龙虾们就会在特别的仪式食净那肉块的血肉,防止它再度苏醒。 向导也随之宛若叹息般垂下眼柄,将产生我述说那些罪责的原因归咎于肉块,又或是其他类似于肉块的混沌为人类带来的堕落。他无法相信会有什么与大海比邻的生物会天生为恶,正如他相信着我的到来不会为他们带来灾厄一般。他告诉我,即便是与阴影伴生的恶,也会有其可取之处——如今游动在我的头颅之中,令我得以与向导交流的妲迭鱼儿,正是诞自那散播着混沌的肉块;我们与他们的差别,在他看来,似乎就只有身躯之下那团会吸引着混沌的影子而已。 幽寂的海底因龙虾们的晶灯而得以不夜,于我而言洋溢着与向导同等的好奇心与热情的居民,则更是让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转飞逝。虽然接触的时间只有寥寥数日,可他们在举手投足间所展现出的那些与生俱来的品质,却足以令平日自诩品行过人的自己羞愧一生。这些高贵的生物时时处处都展现着纯粹无暇的友善和仁慈,又同时怀有明白无疑的理性。美德于他们而言并非是个体层面的准绳,而更近于扎根群体中相伴而生的特质;也正是因此,无论是千里之外的远方来客,又或是家宅之畔的邻家友人,于他们所获得的热情和友好并不会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差别。而随着他们良好的头脑所培养出的理性,在彼此间美德的影响下不必受到感情与利益的左右,更是令他们与我们所熟知的种种罪恶从根本上断绝了联系;而这也同样是向导对我所描述的世界一头雾水的原因之一——这片与陆地截然不同地孕育着文明的大海之中,并没有如我们一般诞生混乱的火种。 若是不必顾及家人的死活,我倒真想永远地留在这里;不仅是因为这些高贵的生物所展现出的品性令人敬慕,更是因为我在这里暴露无遗的愚蠢和懦弱似乎还能保有一丝洗净的可能。但是,抛家弃子无疑是为他们的美德和理性所不容,期冀着与他们的纯洁同伍的我更是不可能违背那造就他们高洁的根基所在——对我应当离开的想法,向导也表示十分理解,但他希望由灾难的因缘而相遇的我,能在回归陆地之前参与净食肉块的仪式。 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然而在满月的前一天,我却在打发时间的散步中鬼使神差地走出了灯火遍覆的龙虾之国,迷失在了大海冥暗寂静的广袤之中。正当我手足无措地寻找着回程的道路之时,我曾亲眼目睹的、也是我此生永远不想再次面见的存在,于这片绝不可能映照出哪怕丝毫轮廓或是光影的漆黑之中,无比清晰鲜亮地夺去了我的视野。 一团腐败、鄙坏而又令人嫌恶的原生质和肉块不成结构地强行拼接在一起,伴着冷绝的寒战般不曾停歇的颤抖和蠕动,源源不绝地自周身飘动着鞭毛的孔洞中外溢着粘稠油光的液体,在不能目视的黑暗中闪烁着青绿的荧光。然而,即便是海洋也无法将那散逸着秽恶的珠液溶解消释,只能任由着那点点的青绿流淌在浑浊地鼓胀着的原生质上,随着浮现的气泡化作又一块胭脂色的皮肉;而这新生的肉脂粘连般地附着的口齿和眼眶紧闭着的形貌,就如在四周镶嵌着绵延金珠的裂痕般令人胆寒。 空空如也的脑海旋即被无言的恐惧所席卷,由逃跑的意念掀起的波澜却怎样也无法撼动烂泥般瘫软下来的双腿,就连双目的视线也难以从这团亵渎着一切美好和曼妙的畸体上移开。如同回应着我的到来一般,那硕大的巨体顷刻间便自与原生质缠结的肉块中,伸展出了无数缀连着触手的肉芽,含混着那吞吐起海水的大口旁逐一睁起的金色眼珠中描绘的恶意,在四周激荡起了满含着怨毒的波澜。 可随着荡起的波纹涌入耳中的却并非水流的涌动,接连不断地响彻耳畔的,是一个个熟悉无比的声音——那是我父母、岳父母和儿女的声音,是他们带着哭腔的呼唤声;而自己的意识,也在惊慌和讶异中陷入了难以自制的迷乱。眼前污秽、肮脏的肉块变成了自己熟悉的亲人模样,向着自己伸出了笑容和怀抱;而应当保有的理智也没能战胜对亲人的思念,终于令自己向他们去索取拥抱。 但这相拥的温暖连一个瞬间都没能持续。撕心裂肺的痛楚电流般传遍全身,惊醒过来的目光却只能捕捉到自己被糙厚的触手推送进利齿密布的巨口中的情景;可自己所思念的亲人之唤,和那温暖人心的拥抱竟然无一不是虚伪的拟造,对自己的伤害远比被吞食咀嚼更甚。皮肤和肢体被撕扯开裂的痛苦清晰地刺激着神经,想要呼嚎的口中却唯有朵朵气泡飘散而出;无法承受现状,更不愿去接受现状的意识,也随之放弃了抵抗,在这片秽恶的腥臭中渐渐停止了思考。 万没想到这样的自己却并未丧生,甚至还有再度醒来的机会。朦胧中睁开双眼之时,竟然发现自己站在向导的身边,在彩石所雕琢成的高台上俯视着足下被晶光所笼罩的空岸。数不清的壮年龙虾威吓般地高举着巨大的虾螯,环绕着空岸的中心变幻着齐整地开列的阵仗;数不清的波纹伴着雄浑的声音激起层层微浪,彼此在水流之中碰撞。虽然脖颈似乎因为僵硬而无法自如地旋转,但眼前平坦的空岸中的景象,却毫无保留地映入了我的视界当中——那单是存在就代表着鄙恶和邪秽的肉块,那咀嚼着我肢体的情形仿佛还只是上个瞬间的肉块,此时此刻却被紧密地堆积其上的龙虾所彻底覆盖;而那已经变得浑浊的甲壳,那相互缠结着的、业已失去光亮的钳肢,和那怠惰无力、臃肿不堪的身形,都悉数揭示了令这些龙虾一步步带向死亡的、无法逆转的衰老。向导告诉我,老去的同胞在仪式过后便会苏生为手掌大小的幼虾;在古老的过去,他们通过捕食鲸鱼来完成这一仪式,但在囚禁了那肉块数个百年之后的今天,仪式的主体早已被啃食新生的皮肉所代替——不必杀害其他的生物,亦能同时解决延续下一世代的问题,于整个海洋而言,这都是无比的幸事。 赞同着向导的我,因脖颈的僵硬而无法向他颔首致意,但幸而他的注意力尽数在满月的仪式上,而并无太多的闲暇与我交谈,这才让我松了口气。身边的龙虾所围成的阵仗无声地散逸着庄严与肃穆,伴着向导的一声雄浑的号令,而再度和着沉重的水浪声变幻起了浩大的阵仗: “……复活吧,我的子民!” 几近重叠着的无数虾钳应声而动,口器中细密的牙齿也随之淹没在了窸窣的微响中。可那由无数虾躯所堆积而成的高塔,却毫无来由地兀自鼓胀起来;而攀附其上纷繁斑驳的甲壳,也旋即极不自然地扭曲起来,含混着汁水和血肉接连不断地爆炸开来。破碎的甲壳与飞溅的泡沫四散开来,可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自那爆炸的躯体之中所钻出的幼虾;比之累叠在肉块上的老虾要多出十倍百倍的幼虾,却并不继续噬咬被紧紧包覆的肉块,反而贪婪地吸吮起了才刚刚死去的龙虾的血液和汁水。这幅腥恶而残忍的场面,无论如何都无法令我将之与向导所描绘过的神圣仪式之间划出等号;而身边的龙虾们或是惊慌或是愠怒的场景,则更是印证了我的想法。 环绕着肉块摆出阵仗的壮年龙虾,有胆大的想前去捉来那新生的幼虾一探究竟,却在触碰的一瞬间也如老虾一般炸裂开来,再次自甲壳之中生出无数只一模一样的幼虾。恐慌和惧怕也如同潮水般在偌大的虾群中扩散开来,就连我身边的向导也不由得露出了几分动摇。如同回应着这幅混乱的场面一般,那被无数的幼虾和甲壳所包裹的、理应被啃食得只剩下原生质的硕大肉块,也在震彻天穹的咆哮声中完好无损地徐徐升起,抖落了一身的虾螯钳爪——即便是在相距甚远的神坛之上,即便龙虾人们所使用的晶光无法照耀到那肉块的身上,我也清楚地看到了,那扭曲地排列着的眼睛和裂痕般的巨口,正对着我所站立的位置微笑。 越来越多的龙虾在幼虾的触碰下支离破碎,而新生的幼虾更是如海啸般向着骤减的阵仗疯狂地涌来。可在这时,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久转不绝的笑声——我所熟悉的,人类的笑声;如此真切的笑声,仿佛就在身边,可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转动脖颈,就连视野都无视我的意志肆意地移动起来。向导,又或是我身边的其他龙虾,望向我的神情,也转瞬间即变得怪异起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那正是我自己的声音;但如此大笑的绝不是我,也绝不应该是我!可接下来,我却不得不听着自己的声音恣意地诅咒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和他们的族群,望着他们足以令海水沸腾的怒火而无能为力。向导对着我伸出了他的虾螯,可我却以自己决不能及的灵敏身手巧妙地躲避了开来,转腕将那坚实得堪比混凝土的关节扭断,把落下的虾螯生生地插到了向导的背脊上。残存的龙虾们,大多已去追逐那重获自由的肉块;而其余包围着“我”的壮士,却反而不得不艰难地四下躲避“我”随手抓来的幼虾,甚至还在纷乱之中扯断了向导的虾尾。 最终,就连仅余的数位龙虾,也大半化作了这令人窒息的幼虾漩涡中的一环;尚且还保有着自己身形的几位幸存者,也不得不裹挟着伤痕密布的向导,满怀着失望和怨苦消失在流淌的碧波之中。征服者般傲然屹立在这片混乱之中的“我”,一面爱抚着掌中痴愚地游动的幼虾,一面享受着他所得来的胜利;而在下一个瞬间,那张面庞朝着脚下彩石雕成的祭台低垂而下,清晰地映入了我的视野——我自己,看到了“我”自己。 “我”就这么得意地看着我的眼睛,向我露出了与那扭曲、秽恶的肉块如出一辙的微笑,轻声向我述说着,自己已经变成了“我”的影子这一无比恐怖、而又避无可避的事实。终于明白过来这一点的自己,也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再次失去了意识。 我并没有就此死去——我甚至也无法再用任何手段令自己死去。自昏迷中醒来的我,首先看到的,却是久违的明亮日光。比往常的我更为俊朗、强壮,也更为自信的“自己”,沐浴着太阳的温暖,悠闲地在渔船的船头吹着海风。不时地有与曾经的自己一样穿着水手服的青年,从满获的渔网和炙热的铁锅中取出或青或红的幼虾展示在“我”的眼前,为丰硕的成果,也为发现了龙虾这一绝世珍味的我而兴奋地欢呼雀跃。 “我”比我要聪明,也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船长或是大副都要聪明。我亲眼见证了他空着双手说服了一位船长借给他渔船,任由他去捕捞那于船长而言从未面见过的“龙虾”,而这艘船仅仅只是一个星期之后,就被“我”赚来的第一桶金收入了囊中;他不止长于捕捞,对人心的把握更是无出其右——那些从未有人面见过的,对普通人而言只会是带着甲壳的危险小动物的幼虾们,他却有办法令渔民信服地吃下,令普通的市民满意地买走,令偶然路过的富人包下他全部的存货,甚至令明星、州长、议员甚至是法官为他倾力宣传这可口美味的“新生”珍馐。眼见有商机可寻的那些船长或是富豪调动了自己所有能支配的财富去捕捞,可他们的所获与“我”比起来,和将金银珠宝义无反顾地掷入大海无异;而那些精于运作和造势的人物或是媒体,又没有任何手段去实际地瓜分能从这些小动物身上得来的利益。最终,无数的富豪和船员拱手让步,毫不情愿地卖给了他一艘又一艘装备精良的捕捞船舰;而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媒体,也在这新生利益背后巨大的潜力前成为了他的喉舌。 只是短短数年,美利坚合众国、西方世界乃至全球,都为这一解决世界10%人口吃饭问题的小小龙虾而沸腾了,但他所造成的影响却不止于此。“我”亲自在世界各地往返,在各式各样的地区教授着养殖这些无脑小动物的方法,无偿地为世界上一个又一个灰色地带的人提供足以维生的饭碗。他用自己赚来的钱营造着自己的势力,从普通的海货商成为人人知晓的新生富豪,又从普通的富豪跻身在整个世界都享有相当话语权的精英行列之中;用钱、用权、用人望、用行动,他做着一切人们认为是良好的事情,同时也是灭绝着另一个高贵种族的恶毒的事情。可人们赞颂着他的名字,一面将善良、无私、高洁的光环毫无保留地笼罩在他的身上,一面将这些纤小而愚蠢的动物播向整个世界,让占去大半个地球的海洋也没有半分喘息的余地。 因为成为了富豪,也因为成为了人皆仰望的权势者,“我”的朋友这一队伍变得前所未有地浩大,而无数我不曾听闻过的亲戚也从地球的各个角落雨后春笋般涌现。令我惊讶的是,他竟能一面和这些希望能从他无比的财富中分一杯羹的奸诈小人称兄道弟,过着挥霍无度、花天酒地的生活,还能一面保持着自己卓越的判断力,一如既往地在指挥着他所建立起的庞大商业帝国进行各式各样的繁杂投资的同时,仍旧保持着他在世界各地亲身扶助他人的行动,甚至还能在公众面前以相当的政治手腕和实绩维持他无私奉献的楷模形象。 他所创造的财富,也令我的家人过上了就连想象都会觉得奢侈的生活。我勤劳美丽的妻子,那原本得体标致的身材在他诱导的放纵下变得臃肿丑陋,而她原本平易近人的性格,也在这番骤变和他的放纵下变得恣意乖张。虽然原本的生活十分疲累,但我总是能在她的面庞上找到充实和快乐的影子;可如今的她,满脸的横肉上书写着的,只有大肆滋长的欲望所留下的痕迹,和一副空虚无度的模样。他明知我的大儿子吸毒却丝毫不加以制止,让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在纵欲中结束;而我的二女儿,也因为混迹在酒吧之中,而早早地被那些亡命之徒因为几张钞票而打碎了脑袋。我最疼爱的两个孩子,我的小儿子和我的侄儿,也在他的精心教育之下,成为了可以为利益而置情爱不顾的冷血恶棍。 我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毁灭了龙虾们的生活,也同样毁灭了我自己生涯的人,正是我自己。我想要悲伤,可却没有任何意义;我拯救不了自己的妻儿,也无法阻止他将我的父母和岳父母空投进与世隔绝、毫无亲爱的养老院。只能在“我”的影子中发出不会有任何人听闻的哀嚎的自己,所承担的罪孽和痛苦,恐怕也只有我自己能理解了吧。但是他却经常停顿在镜前与我交谈,一面展示着这强壮、美型而又标致的躯体,一面逼我向他讲述自己对种种变迁的感想。他向我许诺,只要我向他如实地诉说,终有一天会将我的身体归还。但我很快就发现,他只想听闻我的绝望、愧疚和悲伤并以此为乐,而并不关心我的感受究竟如何;他从不放纵地大笑或是欢呼,可那面容上的欢欣,却是哪怕幼虾都能读出的愉悦。 他由财富、权力和人望所积聚起来的帝国,一日一日地壮大着;而我羸弱、空虚又毫无支撑的精神,也随之一日一日地消融着。可却有这么一天,在我如往常一般漠然地醒来之后,却发现身上多出了几分已不知有几个十年不曾体验过的实在感;我发现自己躺在挂着帐帘的阿拉伯宽床上,我发现自己能自如地挥舞自己的手臂,我甚至发现能有别人听到我的声音;毫无理由,也毫无预兆,但我确实地明白,“他”已经离开了,而“我”又再度成为了我自己。可这兴奋转瞬间便降至了冰点——走过这十数年生涯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改变了人类进程的,并不是我,而是“他”。他那一切看似为人类造福的举动,只有我明白是为了除尽一切残存的龙虾的复仇手段;失去了十数年人生的我,已经不知道何为目标,也恐怕无法再去理解生存的意义,但我明白——犯下错误或者说罪行的自己,必须尽一切的可能去赎清这一切,这样才能换取良心上的片许安宁。 我调动了一切自己所能支配的媒体,希望他们能够向公众讲述那些龙虾所经历的命运,向公众述说那些龙虾高贵无垢的美德,希望他们能够停止饲养这些会毁灭龙虾存在的幼虾——可起初,那些受众广大的媒体用各式各样的理由推脱,只有几家地区性的小报愿意刊登我的说辞;可在发行了几期之后,除了一份以怪诞新闻为看点的小报发行量明显地增加之外,其他几份报纸的销量反而因为这番“疯言疯语”而直线下降,使得我连这一丁点的话语权也无法保有了。几乎是走投无路的我,开始像“他”惯用的那般,靠产权和利益威胁起了所有能够调动的媒体;这番肮脏的小动作却比任何真诚的话语都来得有效,一时间令这成为了大街小巷所谈论的热点。 但谈论归谈论,大部分人依旧不会将它放在心上,也根本没有去思考什么关于龙虾的问题。虽然确实地有少量的热心人发起了小范围内的倡议活动,可其余的人对此根本毫不关心。他们已经习惯了享用幼虾的美味,他们已经把这番消费纳入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且,他们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生活有哪怕丁点的变动,那些我所述说的龙虾的死活,似乎与他们从来就没有半点关系。靠养殖幼虾糊口的人不愿挨饿,爱吃龙虾的人不愿失去早已习惯的美味,经营着幼虾的商业团体更是不可能放弃这块手中的大肉——人们只是考虑着自己,没有闲暇也没有必要,再去考虑根本不曾见过的其他生物的去路该是如何。然而,媒体的造势只要能传达到人们的耳中,就多少会有些效果:龙虾的销量逐步减少,热心人们的呼声也逐渐地能够激起公众的注意——一切都似乎,步上了我所期待的正轨。 可是,在利益的纠葛面前,我所期待的事情也永远不可能那么顺利。那些曾经与“我”称兄道弟的朋友,和依附着我百般出力的亲戚,甚至是我最宠爱的儿子和侄子,顷刻间都为此而变了脸色;他们责罚着我带来的损失,咒骂着我所作出的一切,要我为自己传播的那些疯话付出代价。他们一面施硬,期望用强硬的态度使我回心转意,又一面施软,柔声细语地告诉我倘若我放弃就可以既往不咎——无论是哪一种,都不由得令我想要呕吐。我无法理解,我原本天性淳朴得堪比那位向导的儿子和侄儿,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嗜财如命的模样? 终于发觉到不可能说服我的这一干人等,反而不知为何消停了下来。我最初还以为他们是理解了我肩上背负着的东西的沉重,可当我的儿子和侄儿携着数位医生和保安闯入我的卧室,还拿着一份精神鉴定书得意地冷笑时,我才明白自己到底错得有多离谱。我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们扔进了精神病院,不得不穿着拘束衣在地板、墙壁甚至是天花板都铺满了海绵和天鹅绒的密闭房间内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昼夜。所有人的冷漠,反而又让我想起了自己当初敬慕着那些龙虾的原因;倘若这些自诩理智和高洁的生物交由龙虾们的美德和理性来评断,又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 我在“得病”失去对一切的掌控权之后,儿子和侄子那暗中相斗了不知多少年的争夺便立即拉上了明面。他们一面共同通过媒体消除着我的“疯话”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令本就健忘的人群比往日更迅速地忘却了他们本就不重视的这番关于龙虾的说辞;又一面彼此争夺着“我”所遗留下的商业帝国的控制权,为了权益排斥着异己、不顾一切地毁灭了一个又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有这么一天,如同我突然重获了身躯的主导一般,我的儿子也被我的侄儿亲手射杀;我那被子弹贯穿了头颅、胸膛、腹部的儿子当即死亡,而侄儿这番至死方休的残忍更是宛若血海深仇。用尽了一切手段抹去自己罪行的侄儿,却也没能料到会被自己最亲近的心腹所背叛,不得不在牢狱中度过残余的下半生。“他”所建立起的那广袤无垠的宏大帝国,随之落入了这位心腹的手中。但这位心腹只会揣摩人心,对经商一窍不通,偌大的帝国也在他的轮番受骗中土崩瓦解,被他原先根本看不起的其他富豪所纷纷吞并,好容易才得来这一切的他,恐怕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竟会沦落到饿死街头这一境地吧。 无论是我那关于龙虾的、对公众的情真意切的真诚恳求,还是冠有我名字的所谓帝国,于人们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转瞬即逝的刺激点;他们或许曾经记得过我所说的话,记得过那为他们带来美食的商人和他所建立的成就,但他们总会把关注点投向其他的东西,让有限的精力得到更多让人满足的刺激。他们其实不关心别人如何,也并不需要去关心别人如何,因为那与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他们是健忘的,他们也是不愿意舍去任何已经成为生活中一部分的片段的。“他”正是熟知着这一点,并且比谁都要清楚地知道如何去利用这一点,才能在人世中利用着比龙虾们多出不知多少个千万倍的人类,展开他对龙虾的复仇和诅咒,才能让那终于脱逃的肉块恣意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散布着混沌,不必再去顾虑那些无惧于混沌的龙虾——因为他明白,人类根本就不在乎他们所经日久长地赞颂着的美德。 而这个世界给我留下的,就只有按照我妻子、儿子和侄子当初的要求,每隔一天就送作午饭的满满一锅熟热红透的龙虾而已。那些高贵的生物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沦落到这番境地,我所述说的话语又到底为什么无法传达到人们的内心,日复一日地在红黑色的天鹅绒所包裹的单调中,思考着这似乎没有解答的疑问的我,恐怕精神早已真的变得不正常了吧。 所以,我看到了,我也总是能看到这个场景——在那红热的虾锅旁的青灰龙虾,无力地匍匐自己在人造光芒下映出的影子,徒劳无功地对着那早已熟透的同胞呼喊着人类所无法理解的声调: “……复活吧,我的子民!” 但这声呼唤永远不可能再得到什么回应,就连不顾一切地高喊着这句子的龙虾,也早已忘却了句子本身的含义;我是明白的,这折损了虾尾,在背脊上倒插着一只虾螯的向导,早已变得和锅中熟透的幼虾一样愚蠢,与我所敬慕的美德和理性不再有丝毫关联。可即便是如此,可即便已经不再记得呼喊的原因,他也依旧呼喊着自己不可能再站起来的同胞,在地球的这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中,无声地铭刻着又一缕无人知晓的悲伤。 我明白,“他”一定清楚地知晓,将身体交还与我之后,故事会有怎样的走向;而我也可以肯定,他是为了欣赏那之后会发生的惨剧,以及其中蕴含的悲痛和绝望,才毫无预兆也毫无保留地将身体交还给了我。我甚至能看到那在不知何处的大洋中飘荡的肉块,和那无数只眼睛与触手、与交叠着的裂口编织出的秽恶笑容;但我却不明白他散布着这与他的复仇毫无关联的混乱的理由,也无法理解他欣赏着这人间此起彼伏地骤现骤消的混乱的原因。 尽管这会违背我所敬慕着的龙虾们的理性,尽管这会亵渎我所憧憬着的龙虾们的美德,尽管这毫无意义又愚蠢无比,可我依旧要用我这微不足道又一无是处的力量,去唾骂、诅咒这毁灭了无比高洁的龙虾们、撕裂了无数人的一生、又无数次地在镜前招摇地响彻我耳畔的名字: 奈亚拉托提普。奈亚拉托提普。奈亚拉托提普。
使用道具 举报
本版积分规则 发表回复 回帖后跳转到最后一页
Archiver|移动端|小黑屋|地精研究院
GMT+8, 2024-12-22 09:33 , Processed in 0.127606 second(s), 23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3 Discuz! T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