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坐在走廊里,望着手中的吊坠出神。 一个巨大的,金色凝胶般的东西圆滚滚地匍匐在地毯上,缓缓地流动着。 吊坠是阿德送给她的。 在城堡里总是阿德在照顾她。阿德很高,也很英俊,却总是一脸苍白,白到她经常会以为阿德生病了。但他只是笑笑,爱怜地摸摸她的头。 她想出去玩的时候,阿德就会轻轻地把她抱起来,穿过大厅里四处忙碌着的小仆人们,踏过走廊里华美的地毯,再俯下身子,庄重地把她放在大门前。 阿德会向她笑笑,露出两颗虎牙,拍拍她的头顶,再起身用瘦弱的手为她拉开大门,微微颤抖着目送她迈开快活的步子,望着她去拥抱外面温暖的阳光了。 她喜欢看阿德笑。 喜欢他的虎牙。 可阿德却总是绷着脸,给苍白的面庞更添了几分悲伤。 阿德从没和她一起出去玩过。他只在晚上出去,在黎明前匆匆归来,总是一脸的欣喜,塞给她许多好玩的东西,却从不告诉她去了哪里。 就像她手中小小的吊坠。 可是阿德走了。 他穿了一件她从没见过的华丽斗篷,像往常一样俯下身子,紧紧地抱着她,却一句话也不说。 她有些迷茫,背后的翅膀不住地扇动着。 但他只是像平日一样笑笑,露出两颗虎牙,拍拍她的头顶,说他去去就回。 可流露出那笑容的,分明是种奇怪的表情,她却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顺着他点了点头,望着阿德的身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就连自己,也仿佛在这夜色之中迷失。 身后金黄的流体蠕动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她伸出手,想拍拍它,却又半途缩了回来。 她已经不能摸它了。它长得太大,还很烫人。 它是小黄。是阿红送给她的。 阿红长得很凶,大大的牙齿露在外面,很吓人。但阿红看到她的时候总是笑吟吟的,总是会亲热地摸摸她的头,拉起她的手,带她去看龙儿。 阿红和龙儿住在城堡外面的大玻璃房里。 阿红养了很多五颜六色的小水灵,只有手掌那么大,软软的煞是可爱。他告诉她,小水灵长大之后就不能挤在这样的小房间里了,要放回到自然里才行。 她抚摸着手中的小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阿红看着她的反应哈哈大笑,用壮实的臂膀把她举过头顶,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乘风奔跑。绮美的花儿在道路两旁盛开着,任由成群的蝴蝶追逐着这满庭的芬芳,也任由她们在这片缤纷中尽情地嬉闹。 龙儿有时也会拍着翅膀飞出玻璃房,让她爬上自己的背,在她的欢呼声中飞上云端,迎着阳光翱翔,一直飞到再也飞不动了,才依依不舍地和身边的鸟儿们作别,给守在早已备好的晚餐前的阿红一个热烈的拥抱。 她总是会一边指着自己背上小小的翅膀,一边问一句话。 我为什么不可以飞? 阿红会亲昵地揉乱她的头发,说,等你长得和阿红一样高的时候,就可以飞啦。 龙儿则会要她给自己喂水,又或者装模作样地吐一口火,给快要熄灭的炭火续上一口气,才望向她,不无骄傲地说,因为你不是龙儿呀,又在她委屈的眼神中添上一句,你是天使,亲爱的。你以后会飞得比龙儿还高,还好。 她便会紧紧抱住龙儿的脖子,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可是,阿红和龙儿也走了。 她像往常一样轻快地奔向玻璃房,却只有两个落寞的身影等待着她,脸上挂着似曾相识的奇怪表情。 阿红不说话,只是望着她,一只大手不住地摩挲着她的头顶,却又不时收回手去,不住地叹息。 龙儿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龙儿的皮肤很烫,但她对龙儿说,龙儿,你好温暖。可龙儿还是不说话,眼里落出大滴大滴的热泪,打湿了她的肩头。 她只在尝阿德带回来的芥末时掉过泪。可现在没有芥末。 她问龙儿,龙儿却还是一言不发。 她们就这么坐在玻璃房前,从白天坐到黑夜,却忘记了追逐鸟儿和蝴蝶,忘记了和太阳作别。 终于,阿红站起了身,轻轻抱了抱她,说,我和龙儿要去旅行,有一阵子不会回来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小黄怎么办?它要长大了唷? 阿红捏了捏她的脸,像往常一样笑吟吟地对她说,等我和龙儿回来,我们一起去找小黄的小伙伴们,好不好? 她又轻轻地点点头。 阿红也点了点头,便跨上龙儿的背,消失在这夜空中了。就连群星,也仿佛隐去了它们的光彩,让人无处可寻那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 她突然想起,阿德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奇怪的表情。 那是龙儿唯一一次抱她。 小黄突然变得急躁起来,涌动着蠕行到了她的面前,正对着大门口,在地毯上留下了一道焦黑的痕迹。 那同样金黄的‘背影’,和它的正脸儿却没什么两样。 她又想起了美狄亚。 她从没见过美狄亚的正脸。 美狄亚住在离玻璃房不远的小池塘里,她想叫她美美,可美狄亚不让。 美狄亚总是穿着一件大袍子,把头发和身体都盖在下面,背对着她。她的脾气不是很好,但她有动听的歌喉,还有一条漂亮的尾巴。 美狄亚高兴的时候,会教她唱歌。美狄亚的声音很美,就连池塘里的鱼儿都会探出头来,听她歌唱。可是经常唱着唱着,美狄亚就不自禁地哭出来,喊叫着让她回城堡里去。 美狄亚不高兴的时候,就总是抱怨她,让她不要和阿德阿红太亲近。她不明白,可美狄亚只是说,亲爱的,你意识不到自己多珍贵吗? 美狄亚经常送给她石头雕成的小鱼儿,很漂亮,也很精致,美狄亚却不要她谢,只是说,你要就拿去吧。 美狄亚有时还会给她讲故事,讲一些她从没听过的事情,讲得最多的就是王子和公主。 她听得不很明白,就问她,我也会找到王子吗? 美狄亚说,不,亲爱的,你是天使。天使不需要王子。 为什么我是天使? 因为你的翅膀和角,亲爱的。天使才有那样的翅膀和角。 她摸摸自己头上小小的犄角,说,可阿红也有角,龙儿也有翅膀,都比我的更大呀。 这不一样,我亲爱的。 她歪着头想了想,又说,那你的王子呢,美狄亚? 这次,美狄亚没有回答她。 她偶尔会问美狄亚,为什么要背着身子呢? 美狄亚回答说,我生得不好看,不想让你看到。 她偶尔还会越过池塘,趟着清凉的池水,听着她的歌声和小鱼儿玩耍,或者抱抱美狄亚。 美狄亚的身子和小池塘一样,凉冰冰的。 美狄亚会说,你好温暖,便又嘤嘤地哭起来。 她很想安慰美狄亚,但美狄亚却只是不住地抽泣。 哭声渐渐平和之后,美狄亚会哽咽着问她,亲爱的,你也会离开我吗?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美狄亚,说,我不会的,美狄亚。 可离开的却是美狄亚。 她像往常一样来到小池塘,却只有齐整的一列石鱼摆在地上,如同等待着她的到来一般。 美狄亚不在池塘里,小鱼儿们也不在池塘里,只有几乎要溢出的池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 她呆呆地望着地上巧夺天工的鱼儿们,吃力地抱起它们,一个不落地带回了城堡。 小黄变得越发不安起来,流动着的躯体发出呜呜的声音,就连门外,也似乎变得有些喧闹。 她站起身,略显疲惫地走到门前,伸向门闩的手却又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她苦笑了一下,望着眼前华丽的大门。怎么会有什么喧闹声呢。 因为,这里只有她和小黄了啊。 “咚!” 大门用一声闷响抗议着她的想法。 一股久违的喜悦清泉般浇灌在她的心头——是阿德吗?还是阿红和龙儿?美狄亚?或者,他们一起回来了? “咚!” 又是一声闷响。就连整个城堡似乎都随着这响声而颤动。 她站在大门前,久违的光芒在严重闪闪发亮。 “咚!” 那承载着希望的大门伴着第三声闷响,在她面前徐徐倒下。 她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痛。 好痛。 全身都好痛。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想舒展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被牢牢绑缚着,根本动弹不得。 无数她从没见过的人围拢在她周围,一张张脸因狂喜和愤懑而扭曲成一团褶皱,无数的秽物伴着凶恶的目光雨点般向她奔袭而来。他们胜者般地朝她挥舞着拳头,狂热地喊叫着恶毒的咒骂,眼中理所应当地闪烁着比那肮脏的言语和漫天的秽物更为恶毒的光。 她想要呼喊,却哽咽着发不出声,只有心底无助地回荡着阿德和阿红的名字,就连视界都伴着她娇弱的身躯,和木桩一同不住地打着哆嗦。 美狄亚告诉过她,这叫害怕。 那时她怎么也弄不懂什么叫害怕。可现在她却是那么害怕,害怕那些仇视的目光,那些击打在她身上的秽物,那一群群欢呼着的疯狂的人,那回荡在她耳边的恶毒咒骂。 从不远处缓缓驶来几辆马车,人群立时便恭敬地一字排开,双手在空中兴奋地摆动,迎接着那一辆辆马车的到来。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从车夫身旁缓缓走下,颈间的坠饰闪闪发光。他挥了挥手,向身后的人群和另外几辆马车示意,动作威严而不失恭谨,眼神中漾着笑意。 可一同望向那些大敞着的车身的她,眼中却不自禁地滚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脚下的干草堆上,却又即刻便被那滚滚的恶意和咒骂潮水般淹没了。 “她在哭!她居然也会哭!” “真恶心!烧死她!烧死她!” 群情激愤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怒吼,他们仇视的目光就如同他们的话语一般喷吐着灼人的火焰,就连她脚下的干草堆,也仿佛已经按耐不住,在风中猛烈地飘摇。 两个高大的人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来,满脸嫌恶地从车身中抬出一具尸体,匆匆扔到她的脚下,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尸体上到处都是刀伤,和贯穿躯体的钢箭,一张英俊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变形,整齐的牙齿让横贯喉咙的铁柱碾得粉碎,暴突的双眼映衬着青白色的肌肤,仿佛诉说着他的不甘。 那是阿德。 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是阿德。 她疯狂地扭动着身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阿德那长长的名字,可是阿德却一动不动,只有不知多少条蛆虫在他身上的伤痕和钢箭之间缓缓蠕动着。 她还没有和阿德一起出去玩过。 人群更加狂热地骚动起来,呼喊着愈发恶毒的咒骂声。那老者鄙恶地望了她和阿德一眼,又随即转向人群,挥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他清清嗓子,激动地举起一只拳头,用洪亮的声音庄严地诉说着什么。 但她什么也听不清楚。 她只听到阿红四分五裂的躯体被垃圾般一块块扔到她的脚下。 他的腿。 他厚实的胸膛。 他健壮的臂膀。 他那总是笑吟吟的面庞。 她只听到一群面目可憎的皮匠,笨手笨脚地用刀子把龙儿的身体一刀刀切裂,那温暖又有点灼人的皮肤,那载她和云儿握手的翅膀,都在那肮脏的小刀下一片片剥离开来,落进他们同样肮脏的手中,映照着他们眼中贪婪的光。 她还没有和阿红一起带小黄去找它的小伙伴。 她的翅膀还没长成,还没有和龙儿一起飞过。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会像龙儿说得那样好。 为什么? 她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 老者的演说热情演绎,狂热的火焰也随之在人群中炽烈地燃烧起来,在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杀戮的快意和病态的狂喜。他们疯狂地挥舞着双手,随着老者的话语不时望向她,或是她的脚下,眼中倒映着的恶意,就如他们心中炙热的狂烈一般,燎燎地灼烧着她。 又是两个人从马车上跳下来,把一尊石像抬到了那老者身边,又各自掏出一柄锤子,兀自站立在那老者身边。 石像背对着她,从未见过的背影看上去却是那么的熟悉。 她没见过那盘踞着蛇儿的头发,也没见过那并生的六只胳膊,却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条美丽的尾巴。 泪水再度决堤般自她业已干涸的眼眶中涌出,滴落在阿红和阿德的身上,爬动着的蛆虫却只是抖抖身子,便又低下头去,在无数快意的目光中享受它们的盛宴了。 那老者一把砸碎了手中不知从哪里掏出的镜子,身旁的两个人便也心领神会地举起了手中的锤子,凶恶的面容上满是得意的神色。 石像的头颅应声而落,摔在地上,青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石头的面庞却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知道。 那是美狄亚。 她的脸是那么美丽,可却又为什么不肯让她看到呢? 嘤嘤的哭声在她耳边回响着,她却分辨不清楚在哭泣的究竟是她,还是美狄亚。 为什么? 又是一声脆响,连那早已熟悉却只是初见的石头面庞,也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被砸得粉碎。 一同崩毁成粉末的,还有她飘零的心。 美狄亚还没有告诉她,美狄亚的王子在哪里。 她好累。 从地上碎裂的镜片中,她瞥到了自己。那仍显稚嫩的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泪痕犹在。 阿德,阿红,龙儿,和已经粉身碎骨的美狄亚,留给她的,都是这样的表情。 她在心中无数次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传入她耳中的却只有愈发嘈杂的骚动声。 他们要她死。 胜利的身材和狂热的欣喜在他们脸上永无停歇地跳跃着,伴着他们的拳头一同耀武扬威地挥舞。 为什么? 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问着阿德、阿红和美狄亚。 终于,那些制皮匠也嫌恶地台来了龙儿惨不忍睹的尸身,随手扔到她的脚下便匆匆离去,脸上的凶恶之色却丝毫掩饰不了眼中闪动的贪婪。 那老者点起一根火折,鄙夷地望了望她,又转向人群,朗声说道: “……这是我们的胜利!今天,我们净化了这片土地,净化了那些本就不该存在的秽恶!吸血鬼,赤鬼,火龙,又或者蛇发女妖,只能被我们征服!我们将……” 她这才注意到,老者颈间悬挂着的,是阿德送给她的吊坠。 她什么都听不清了。 老者和疯狂的人群也变得模糊起来。 好热。 烧焦的味道。 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顾这些了。 干涸的眼眶中滑落出一颗晶莹的泪水,却只让这冲天的烈火燃烧得更加炽烈。 只是片刻,那诉说着无言绝望的面庞便淹没在了熊熊的烈火之中。人群激昂地欢呼着,狂舞着,丑陋的面庞上飞扬着杀戮的快意和欣喜的神采。他们彼此相拥,像胜利者一般指点着那炽烈的火焰,眉宇间满是得意之色,一个个都跳起了似乎永不终结的欢快舞蹈。 为什么? 因为,她是魔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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